叉铃摇起,云里雾里地附和,唱的是献给哈托尔女神的长诗。
想起还小的时候,曾被三哥提到麦垛上,眺望斑斓的神庙高墙在西行的灼热气流里浮动,海市蜃楼般永难启及的隔河相对,如暑热蒸腾中浮出的联翩妄想。始终都忘了问,她又是从哪间神庙里被祭司哥哥领出来的呢?还记得那里遍地开出的青莲,周遭流光溢彩的柱廊,巨人般庞然的石柱雕刻得像枝亭亭绽放的花,片片石瓣倒映着莲叶间波动的水光,柱影里蹲着好几只狒狒,没有数,她光听它们尖叫了——像是被她的命运掐住了咽喉,被迫向她发来的警讯,那么凄厉,一听见就该知道不会是吉兆,她给吓得连退几步,差点跌进莲池里去——可最终的最终,为什么没有转过身退到底呢?
那天也和今天一样,热到没法好好呼吸,祭司哥哥牵着她的手站在墙边,余光里人影来来往往,她低着头抽抽搭搭,一脸纵横交错的眼泪鼻涕,祭司哥哥半跪在地上给她擦干净,她不敢看他,他那张没有眉毛的脸看起来真是很古怪;斜对面柱子后躲着一个悄悄朝她张望的男孩,更远些的圆柱后躲着另一个——在这个柱影憧憧的世界,她才是真正的异类吧?
额心抵着石板地,贝壳项链快垂到地上了,红彤彤的石榴石在眼前轻晃,她陛下还没叫起。
三哥罕见的罗嗦,就怕她会迷失心性,好笑,她怎会乐意去做王家的祭品?“阿蒙神妻”,“阿蒙神妾”;王后的双羽冠还没定下正主呢!她陛下先借着主神的名头给法老预备了两位妻!瞧,法老真是南北四十二省的表率,表率是无所谓个人意志的,娶谁都不必过问自己心意,先王们就是模板,契合着玛阿特的秩序循规蹈矩,人间之神自有身为半神的义务,试问两地谁不如此?拉的太阳船沿住既定的轨道行过每一昼夜,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每一天又都只是在重复——那位乏人管教的少爷说的不错,她不曾有过玛阿特秩序下的宿命感,因为她并不是天生的“七”啊!这里的人都害怕忘记自己的诞生名,磨灭一个人的名字便是抹煞他曾存在过的全部意义,也许正是因为她还不能忘记自己原有的名,那不可追回的过往才会不断在她记忆深处隐隐作祟。
索性忘掉吧,从今起,永远做柽柳田庄的七。
忽听象牙响板“啪啪”两下,柱廊里新涌入一股人流,远远看去,都是朝臣模样,御座处升起焚香青烟,知是“阿蒙神妻”到了。
长公主一来,法老也该驾临了吧?
刚想到这,就听身后马蹄疾,闻声回望,正逢一股热风迎面扑过,搅得空气里全是水草泥腥,她不及远眺,先看见七位披着豹皮的一等祭司缓步走来,每位祭司各自捧着一小盅圣油,后边另跟着两队奉献祭司,左右分列,齐心协力拖住一头缚紧的河马,慢慢穿过庭院,那巨兽侧躺在地,被刺瞎的眼窟窿里还在汩汩淌血,十七八处箭伤裸在表皮,性命堪虞。
传说里荷露斯神为报父仇,在尼罗河边与混乱之神塞斯激战三百回合,鏖战中不慎伤及右眼,年轻的荷露斯挥戈反击,也刺瞎了叔父的双眼。荷露斯神受伤的右眼,从上古传说里化身到人间,变为极具法力
13、第十三章 明 天 。。。
的护身符,而每年欢宴节时,由两地之君亲自捕猎公河马,再将其双目刺瞎的仪式,都是在重演传说中荷露斯神的胜利。
这头河马自然是法老因循惯例猎来的祭品了。
但奇http://。345wx。怪的是,祭司的队列里多了一个女孩,百无禁忌地在她的视野里蹦达,看女孩从头到脚的装束,隔远了就是另一团金闪闪的影,可这孩子的直觉却很敏锐,身后另有一双眼睛似的,能知道她追住自己的注目礼,倏然间一回身,直朝向她望来,单薄纯真的孩子脸,笑得真甜。
哎,那肯定不会是给她的笑脸,她想,回头想看看这孩子是在对谁露出甜透心底的笑靥,偏是这时,身边才起的人墙重又伏落如海潮,立在她手边的姑娘狠命扯她的衣襟,使劲将她一起拽倒,低声训道:“法老御前!怎敢不跪?”
一板一眼地随着旁人行跪拜礼,闻见石板地上微微泛出的血腥气,耳中听不到车轮滚动,只有马蹄声“得”“得”“得”,一步一步踱近,近到马蹄带来的沙尘掩过了祭品的血腥,中庭水池上积郁难散的芬芳如影随形,一步一分明。
箴言里说,青莲的香味会引来神的现身。
法老不就是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么?
马蹄声停在她的额前,听见马上的人低回而轻快地说:
“阿洛。”
是幻觉吗?别慌!
可是太晚了,名字入耳的刹那,她不由自主应声抬头,于是不打自招地,认回了她的名。
很久以前见过吧?
她能在他陌生的脸上看见那个似曾相识的男孩,可就像所有只在梦境里的初遇,回到现实里,纵使熟悉感如此强烈,却是怎么也想不起当时是如何发生。
可即使是在梦里,她也从没告诉过谁,她的正名是叫阿洛。
14
14、第十四章 明 天 。。。
宿醉一过,曼赫普瑞就直奔西岸,搭船渡河前想起昨晚的狼狈,又转回家刮脸理发,换了身干净短装,心心念念地踌躇了半天,寻思着要不要戴点护符之类的玩意,保佑保佑自己生平的第一次求婚。可是底比斯王族敬奉的主神对他一向缺乏吸引力,突然要亲近,似乎有点临时投靠的不虔诚,而他的本家百多年前在北边信仰的塞斯,南下后成了邪恶混乱的化身,要是他戴了塞斯神的护身符登门去,奈巴蒙祭司准会请他吃闭门羹的。挠头再三,他随手套了个赤金项圈就出门了,七不是说吗?姑娘嫁人是为了找到能养活她的人,有个金项圈衬着,可见得他再怎么不长进,要养活她还是不成问题的。
往柽柳田庄的路他已走得很熟了,头一回在忙碌的早晨去,目光匆匆扫过,每个角落都陌生。世外桃源般的静谧掀去闲散无人的伪饰,露出庄稼户杂乱吵闹的真容,柽柳花树下盈盈走来的七,其实只是猪圈牛棚边洒扫的村姑……这波异样的失落在他心上躁动,大步迈过庄门时那股兴冲冲的劲头不免也跟着回落,忍不住再问自己:你他妈真想好了?
院子里四散着好些闲人,奴隶或者佃户,茫然看着他走进田庄,冲他怠慢地摆手,示意贵客直接进屋去,别傻在院里妨碍他们干活。他的情绪更糟了,怏怏往屋里走,那个金黄头发的外族奴隶正跪坐在蒲草席上剥蚕豆,见他进去,朝向他略一点头,一边请他坐,一边扯着嗓子朝楼上喊:“夫人,又来了一位!”
曼赫普瑞站着没动,又闻见屋子里无处不在的干薄荷味,只觉得憋气,没来由的烦闷。
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奴隶,想是瞅见了他颈上挂的赤金,细声细气地又请了一回:“大人,您坐啊!”
他实在不想跟她多费口舌,但在别人家里傲慢到一声不吭,就是他没教养了。
“我来找奈巴蒙祭司,他这会在家吗?”
“哎呀!”这奴隶失声道,“我还当您是来讨节礼的呢!大人您等等,我这就去请夫人下来!”
她连忙站起,提着裙摆先来朝他行礼,礼未行完,谢普塞特夫人倒先下来了。
“哎呀!”她一张口也是这么一下,与那奴隶倒像是母女俩,“这是哪家的儿子?长得这么好看!”
便听头顶楼板一顿乱响,这位夫人像是学了□术,眨眼就在身后变出了七八个□,扑过来围住他,一双双眼睛骨碌碌地朝他细打量,眼神都不带差的,都是让他毛骨悚然的兴奋。
“你家佃户哪有本事把儿子养得这么好?”“看着真是腼腆啊!乖巧的男孩最是讨人喜http://。345wx。欢了!”“瞧这眉清目秀的,我家那几个要能分一半去,也不用我操心亲事了!”“好孩子,你是哪家的啊?来做我家的女婿吧!我家不收聘礼,还天天给你宰牛吃!”“啧啧,这眼睛怎么跟那火山玻璃似的?贼亮贼亮!”
就听□们叽叽喳喳在他耳边夸个不停,偏本尊含笑矜持不言语,要是她也随着众□问他一句:“我家七你要不要啊?”那他也不必费神琢磨该怎么向奈巴蒙祭司开口提亲了,头晕脑胀里只好想像是自己失足掉进了蛙渠,这是谁都会撞上的霉运啊!
门板上“啪啪”数声巨响,顿将夫人们的吵吵压住,门边多出一个少年,懒洋洋地瞟他一眼,朝谢普塞特夫人笑道:“想不到娘也有走眼的时候,只管盯着人家的脸猛看,恨不得眼睛里再长只手出来,那该看的地方却又不仔细了,夫人们要都这么粗心,挑得到几个好女婿?都别在这发梦了,人家可是穿上等亚麻料子的贵人,将军府过来的小少爷!”
蛙群刷地退散,空出他两步距离,保持住包围圈的架势,开始窃窃私语。
“娘,”少年又道,“您就继续在这愣着吧!我把这位少爷领出去了,反正他不会是来找您几位的。”
目光调转,少年颇不客气地与他对视,指示他道:“大人您跟着我来吧!不管是找老大老二,还是别的谁,都没在这屋里!光,别杵在这找挨骂,到后边找四去!”
后半句话是掷给那金发奴隶的,她马上捧住没拣完的一钵豆,飞也似的跑出去了。
紧跟那少年出来,“我来找奈巴蒙祭司,”曼赫普瑞只得重申来意,“他不在吗?”
少年笑笑,似有轻蔑之意。
“我哥为祭礼的事一早就转去大墓地了,大人您要想见他,得一并跟着去拜祭我爹了!”
他一口应允:“行啊!这就去吧!”
少年再看他一眼,“大人,”他道,“我是阿蒙奈莫内,是七的三哥。”
他差点张嘴就叫“三哥”,赶紧咽口唾沫,说:“我是曼赫普瑞。”
少年又笑了笑,“娘,”他朝屋里喊,“这位大人是来找哥的,我领他上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