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不高兴吗?
他非常不高兴。
医院妇产科的走廊上静悄悄的,正是午睡的时候,小朋友们都在自己的小床上,乖乖地一动也敢动。他也是僵硬着身体,靠在墙壁上,望着对面苹果绿的墙纸里一个又一个的小熊维尼在那里张牙舞爪,仿佛堆积着千军万马正在跌跌撞撞地向他涌来,而危险近在咫尺,可就是懒得动弹。
那个医生倒是坦率,也不管他是不是能够接受,就那么一古脑地说了出来:“尊夫人并没有怀孕,只是有些肠胃不适,只要简单调理一下就会好的。而且,按照尊夫人的身体状况,恐怕也是很难怀孕的…她此前做过的流产手术…从愈合程度来看,尽管至少已经过去三四年了…但是那手术似乎不甚成功,使她的子宫受创很大,已经很难成为一个孕育小生命的良好温床…其实倘若是第一胎就做堕胎手术的话,不仅危害很大也是很不人道的…哎…也就说,尊夫人怀孕的机会非常渺茫…”
他面对着医生有些责备的眼神,差一点儿要跳起来,难道他是那个不负责任,让她做堕胎手术的男人吗?那么,那个男人是谁?他知道自己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在至少三四年以前,应当是在她还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她就做过流产手术了…还真是好笑…
那是一碗世界上最最纯洁的白米饭…祖父的话还言犹在耳,却成了绝妙的讽刺。
她站在婴儿房的外面,隔着那透明的玻璃看着里面睡地不亦乐乎的小家伙们,回身找寻着他的身影,却看见他站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半明半昧的脸孔,阴晴难测。心中忐忑着,却还是向他招了招手,“康正航,你过来看看,这里的小朋友们好可爱呀…”
他缓缓地从阴影里飘移了过来,并没有在婴儿房稍作停留,径直向电梯间走去。她微微一怔,急忙跟了上去,人突然不见了,电梯门刚刚阖上,只留下了一道缝隙,还没来得及细想,揿住了按钮,那银灰的门又缓缓地开启了,只有他孤寂的身影靠在模糊的镜子上,眉宇中锁着一点落寞与凄惶。她不禁有一点害怕,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却站到了另一边,看着电梯门上暗淡的身影渐渐地分崩离析,心里坠上了千钧重担,却比电梯本身的自由落体,来地还要快速。
陆续地有人进来了,又有轮椅和手术床推了进来,越来越多的人,她突然没有了立足之地,只在仓惶焦灼着,他却伸出手臂,将她护在了怀里,在那温暖而坚强的依靠里,似乎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但是总有到底的那一刻,人们又陆陆续续地奔向各方,他缓缓地推开了她,自顾自地走出电梯去,仿佛根本忘了有她这个人似的。她只得一溜小跑地跟在后面,直到上了车,才忍不住叫道:“哎,康正航,你这是在跟我发脾气吗?你不想生孩子就直说嘛…何必耷拉着个脸…既然不愿意,那么…”
他本来已经发动了汽车,突然一下子紧急刹住了,咆哮道:“那么什么…难不成你要去做掉吗?”
她的身子一下子扑到仪表盘上,又倒退了回来,吓了一跳,“康正航,你疯了吗?”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对面已经有车子撞了上来,那车子里的司机也气势汹汹地下车来,叫嚣着:“你这个家伙会不会开车,有你这么停车的吗?”他扬了扬眉,那已经是极不耐烦的表情了,推开车门迎了上去,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竟然径直挥出一拳,把那个倒霉的司机掀翻在地,一阵骚乱过后…他们就在警察局里了。
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偷窃抢劫寻衅滋事,各种各样的纠纷都在不可开交的处理过程中,暂时还没有人来管他们。她小心谨慎地向那个被打的司机道着对不起,可是那个司机却还在不依不绕,骂骂咧咧的,她却依然坚“忍”不屈,继续表达着歉意。
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里厌烦到极点,看她向人道歉厌烦,看她被人奚落也厌烦,总之是对她这个人厌烦到了极点,最好是眼不见为净。可那个得寸进尺的家伙正在利用着她的善良与啰唆,使他再也忍无可忍,站起身来走到那人跟前,那人似乎有些害怕,躲到了她的后面,“太太,我倒不是为了几个钱了,你看你老公这嚣张的架势,我除了肉体受到伤害之外,这精神损失可是无法弥补的哟…”
倒底还是付了高额赔偿才算了事,没有找律师过来,单凭她口吐了一番莲花就让那个家伙乖乖地签署了和解协议书。出了警察局的大门,他理也不理她,径直向车边走去,而她却站在那高高的台阶上,看着夜空里的星星,出了神。他回过身来,“你不走吗?”
上了车,车厢里更是沉闷,她靠在车窗上,霓虹闪烁,在她白皙的脸上投下一点诡异的光影,仿佛有一点冷酷的隔阂,他一下又一下的敲着方向盘,突然道:“其实,你…根本没有怀孕…”她却没有看他,却向那冷冰冰的玻璃又靠了靠,半晌才道:“我知道的…”
是呀,早在六年以前,就有医生对她说过了,她以后都没有办法生小孩了…不管她有多么想,却是永远都实现不了的奢望了。
她对不起他…她根本不够资格做他的妻子…她连为他生儿育女都不能够…还有什么天长地久…不管是不是世俗的看法,可是孩子却是婚姻里最最的内容,尤其是象他们这种由“媒妁之言”促就的婚姻。
他眼睛的余光里,只能看到她忽隐忽现的一个侧影,恍恍惚惚的,根本无法判断她此刻在想什么。其实也不用细想,她说她知道,当然应当知道…应当早就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提起生孩子的事来…为什么…
狭小的空间里,仿佛又响起她那一晚酒醉后幽幽的低唤,好象有针一下又一下地刺向他的心上,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是鲜血淋漓。
两个人折腾了半日的功夫,都没有吃饭,却也没有什么胃口。回到家里,李妈包了饺子,已经下了出来,她便撑着疲倦的身体上楼去叫他,他却在衣帽间里换着衣服,好象要出去的样子。她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多钟了,不由得便问道:“要不要吃点东西,再出门?”
他正在系着衬衫上的袖钉,并不看她,“我不吃了…”
她倚在门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却想起前不久就是在这里,他向她招手唤她过去,然后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才过了多长时间,就天上地下两种样子了。所谓红颜未老恩先断,她的这一段,未免也太快了吧?她都没有搞懂是怎么一回事,他就已经背转身去了。
“对不起…”
鬼使神差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泪水也止不住地滚滚而下,却是无法再说其他的话了。
他在穿衣镜里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疼万分,痛地几乎要被揉碎了似的,那袖钉不是由专门的厂商定做的吗?为什么总也扣不上,索性不扣了,甩开了袖口散在那里,脱口而出:“为什么对不起?”
她有些诧异地“嗯”了一声,他又急躁地追问着:“为什么对不起?”她只觉得心里的痛楚,犹如排山倒海般地袭来,却还是在那凶猛的浪潮里勉强支撑着自己,“我还以为是怀孕了,没想到…对不起…”又有泪水滑了下来。
“你不要再哭了!”
他有些不耐烦地吼道:“你就那么想生孩子吗?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当父亲的思想准备呢!”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悬在睫毛上的泪滴惊恐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硬生生地忍了回去,不由得心中又是一痛,刚要伸出手去,她却向后退了一步,快速地擦去了脸上残余的泪水,慌乱地解释着:“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不顾及你的感受…既然你还没有做好准备,那么要孩子的事…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她走进浴室上带上了门,单手撑在墙壁上,单手开了了水喉,强自忍耐了一会儿,然而那泪水却仍旧是止也止不住,无声在流淌于哗哗的声响里,再也无法坚持,只得靠着墙壁坐倒在冰凉地瓷砖上,心中好象被撕裂了一般,轰然巨响之后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罅隙,却是再也缝补不起来了。
他根本不要她为他生孩子,他不要她了。
那一夜她孤独地等到天明,他却不知去向,她深深地检讨着自己,她究竟是哪里做错了或者是哪里不够好,她愿意改,她愿意为他一一地改过来,使自己变地更符合他的要求。
对于男人,她根本是个外行,根本不懂得如何来取悦自己的丈夫,思来想去,只得故伎重施。他需要换衣服需要吃饭,那么她还象上一次去给他送衣服去请他吃饭,他总不会把她这个送“礼”人给赶出门来吧?于是就赶快行动,她在康家住了这许久,也和李妈学会了几样小菜,都是他最喜欢吃的,她亲自去做给他吃,又摆成美美的造型放进饭盒里,还是有些踌躇,李妈却一旁鼓励着,这才下定了决心,做了家里的汽车来到康氏集团大厦。
这是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可这次却是在阳光明媚的白天,到处都是脚步匆匆的上班族,西装笔挺地走来走去,一楼大厅里随处摆放着绿色的阔叶植物,伸展在落地玻璃幕墙上,汲取着阳光的温暖,翠油油地仿佛能滴下水来。
她犹豫着走到中央的接待处那里,小心翼翼地向前台小姐提出要见康正航。那漂亮的小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却很礼貌地问她:“请问您是哪位找康总?您有提前预约吗?如果没有预约的话,请提前跟总裁秘书办预约。”
理所当然的程序,她无法拒绝,可如果给总裁秘书办打电话预约见自己的丈夫,似乎有点太怪异了,况且她本来就想给他个意外的,想想还是在大厅边上的休息椅上坐了下来等他,反正她有的是时间。
玻璃幕墙的外面铺着淡绯色的石砖,映在冬日温暖的阳光里,竟有些玲珑剔透的油光可鉴,好象一方上好的玛瑙石,却毫不吝惜地任由人游弋踩踏。广场中央立着一爿假山,却在山石右两旁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