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太爷年青时也是个浪荡公子,读书不成便承了家族生意。娶勋城巡检司蓝大人之女为妻。这位蓝氏就是陈韵寒的母亲,谨惜的外祖母。
因蓝氏产下女儿后身子一直不好,未能再给陈家添个儿子,陈老太爷以此为借口,陆续纳了六房妾氏,共生了四位少爷三位小姐。
在陈韵寒幼年时陈太夫人故去,虽然陈老太爷家资丰饶,可那些有门第的女子听说家里姨娘儿女一大堆,都不愿意去当填房,所以拖的日久也就罢了,陈老太爷临终之前便把家业都交与第三房小妾——杨姨娘打理。
这位杨姨娘出身牙行人家,理财管帐是把好手。为人乖觉机警,更重要的是为陈老太爷生了长子和次子,所以在陈家跟脚立得其稳当,蒲啸原所说的“外祖母”就是指她。
走到门外,谨惜对映雪说:“你去房里把我那件豆绿沿边虾青色素花比甲取来,我在这里等你,一身缟素老姨太太忌讳。”
支走了映雪,谨惜悄悄回到竹溪斋,在窗下潜听二人谈话。
“……这做官的学问可大了,二老爷不就是没打好上级的关节才丢了官吗?姑老爷您初入官场自然不懂其中的筋节门道。大老爷考虑周全,这边已托人找了位经历老道的绍兴师爷。师爷就好比行兵打仗的军师,有什么难为的事都可以与他商议。赶明儿写个全柬拜帖,摆两桌宴席请他来,束修自然是大老爷出!再加上行路的费用,怎么也得五六百两白银。俗话说得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姑老爷一介县令三年任满怎么也能赚个三万五万的,等姑老爷回来只与大老爷五千一万的就是情面了!也不枉大老爷一直看觑着您。”
谨惜吃了一惊,没想到大老爷竟然派人来教父亲贪污!
房间里的蒲啸原一直沉默不语。
只听见胡勉之继续劝道:“姑老爷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大老爷可是为您着想啊!除了请师爷,还得带上几十个长随壮壮声势,以免被当地的官吏小看了。吃穿用度哪样不需要银子?许多乡下出身的举人没处借钱,只好‘举京债’向那些放债的泼皮借重利银子,做官竟是为了还债!哪里有您这样的大福,不用语言,银子倒找您来了!”
“想必长随也是大老爷选好的人吧?”蒲啸原终于开口了。
胡勉之兴奋地说:“姑老爷放心,都是伶俐聪明的,还有以前跟过二老爷赴任的旧人,都深谙衙门内的事体……说到这里,小人还有件事求姑老爷垂青下顾。小人有个内侄今年十八了,倒是个聪慧孩子,写算皆精,想着姑老爷上任正缺人手,让他充当个门子。若遇到原告被告送人情的事,就让他去跑,也省得旁人转交克扣了姑老爷的银子?”
除了无耻二字,谨惜还真找不出词来形容这位胡大管家!
自己只不过受陈家的冷言冷语,父亲却要终日与这些无耻之徒周旋,真是难为了他!
这时,蒲啸原却说道:“你可知二老爷为何才上任一年就被降职备用赋闲在家?”他的声音很轻,却寒冷彻骨:“不是因为没有结交好上司,而是一个字——贪!”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若为了几两银子便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这官我宁可不做!”雕花木门猛得一开,只听见蒲啸原讥讽道:“这屋子今日怎么如此恶臭?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胡管家,失赔了!”
蒲啸原青衫微拂,早已大步远去,只留下胡勉之气结半晌,丢下一句:“不认抬举!”匆匆离去。
谨惜站了起来,唇角含笑,说不出的痛快。父亲傲骨天成,怎么会受这小人摆布?
过去,她一直压抑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逆来顺受的活着。只希望自己少犯错误,不被陈家人嘲讽欺辱以免累及父亲,可换来的却是更多的刁难。
如今重生,看到了许多前生未能留意的细节,她才明白:人活着,卑微或尊贵不是别人决定的,而在于自己的争取!
尊严不是别人给的,若自轻自贱又怎能不招人欺辱?从今起,她再也不会退缩!
“以一命换来今生的了悟,倒也值了!”蒲谨惜微微一笑,明眸晧齿格外动人。
“表小姐……”谨惜回头看到映雪拿着衣服正站在身后。
不知她何时到的,屋内的对话可曾听着?
映雪虽然对自己没有二心,可她性子急沉不住气,有些事情现在还不能告诉她。
谨惜冲映雪笑道:“这竹阴下倒比门口凉快!”
她接过比甲穿在身上,从东角门入陈府内宅。对映雪脸上那抹忧色视而不见。
陈府四进院落,正厅为五开间卷棚式,前后廊檐,院内方砖墁地。正房后隔扇门出去有一段甬路,从甬路进入第二垂花门,就到了上房院。内有三开间的正房,东西各有耳房二间,小院一个。
谨惜进了陈府总感觉心中憋闷,层层叠叠的院落把天空划分成若干个方块,住在其中的人抬头只能望见这一小块天空。可能望得久了,心也像这房子般狭隘,再也容不得更多东西了。
这里就是杨氏老姨太太的房子,后院种着两颗大桃树,高与房齐,正对上房正中的后檐窗。
此时正值初春,那一树桃花开得烂漫,花瓣随风卷起偷入帘栊。
只有在春天,谨惜才感觉阴郁的大房子才有几分活气,那股药气味也被花香搅得淡了些。
老姨太太似乎不喜欢阳光,终日放着帐幔。
谨惜觉得她屋子里的丫头脸色似乎都是苍白的,像一个个纸糊的小人儿,大概是终年见不到阳光的原因吧。
老姨太太几乎不下那张巨大的拔步床,屋子里的药堆积成山,人参,肉桂,燕窝,鹿茸……她总是不停的在吃补药。
谨惜还记得老姨太太是在她十五那年死的……越是怕死的人越是活不久。
她走进阴暗的房间,端端正正的行礼道:“给老姨太太请安。”
无论杨氏今时今日过着何种养尊处优的生活,可她的称呼永远只能是“老姨太太”。无论谨惜的祖母死得多早,都可以在棺材里等候陈老太爷并骨,永享后人祭祀……名份,她永远也僭越不过,可望而不可得!
正文 4外家
莲青色纱帐内传来几声咳嗽,许久,才听到一声:“起来吧……”
这时一个绀色绣花裙的丫头端托盘走了进来,上面的小银盅内盛着人奶。
老姨太太的规矩是每天早晨必先用人奶服下延寿丹再噙两片人参。
她说起话来吴音颇重,句句尖刻刺心,让人很不舒服:“年纪小小就这样三天两头的病,可不是思虑过重?陈家也是门阀之后,你也学些大家闺秀的风度,总是畏畏缩缩一副小家气,赶明儿议亲哪家愿意娶个病秧子?听说你老子选官了,以后少不得搬进来住,要规规矩矩的,别给你舅母添烦!”
谨惜垂着头聆听,这些年来,唯一长进的就是“忍功”。她如老僧入定般站着,直到老姨太太要摆桌子吃饭才告辞出来。
转过后罩房从抄手游廊过东院,就是大太太的居所了。
绕过一座贴金团福影壁墙,就看见三间正房,银朱油、彩画贴金。左右各有耳房,房后有假山曲池,四季花木。
因为大太太体丰畏热,还没入伏就挪到临水的碧纱橱内。
谨惜和映雪进来问安时,她正坐在东次间的大炕上核对帐目。
大太太穿着家常蓝地团寿纹褙子,下着蹙金裙。
她生着一张笑面,身体发福,有点像年画里的人物。虽然别家女眷们都夸陈家大太太长得有富气,可大老爷似乎更喜欢新从杨州买来的小妾那堪比柳枝的细腰。
不过谨惜知道,凡事不能看表面。虽然大太太对姨娘们都很纵容,可是直到谨惜前生结束,陈家长房也再没有添过一位庶出的少爷小姐。
大太太见她来了,笑容可掬的撂下笔,让她上炕坐,还问道:“谨丫头好些了?倒是你孝顺,病好了马上过来请安,不像那三个成日家就会惹我生气!”
大房有三子,前两个儿子陈沂、陈泽其实都不是大太太养的,是姨娘所生,只有最小的儿子陈澈是大太太亲生的。当着谨惜的面这么说,只是为了显示对三个儿子一视同仁。
“大舅舅给表哥表弟请了先生念书,自然不能成日在舅母身边侍候,若他日蟾宫折桂,舅母凤冠霞帔得封诰命就不会说表哥表弟不陪您了!”曾经嫁给端家这样的门阀之家,谨惜自然学了些寒暄之道。
大太太笑得眯起眼睛:“还是谨丫头会说话!唉,我若有个女儿这般贴心该有多好……”
一边侍立的吴铭家的忙说:“姑老爷就要上任去了,表小姐挪进来留在太太身边不是更好?”
谨惜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当年,单纯幼稚的她也以为大太太是个佛爷般心性善良的女人,虽然陈府的下人经常对自己冷言冷语,但她却一直对自己很亲切,所以才决定留在陈家,却不知这个鸮心鹂舌的女人差点毁了她一生!
谨惜低头摆弄着衣袖,为难地说道:“谨儿也想留在舅母身边,可实在放心不下父亲,所以想要跟父亲去任上!”
大太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吴铭家的随即抢着说道:“表小姐也算大姑娘了,凡事也得自己有个主意!姑奶奶去世了,姑老爷正当壮年,在任上难免会有人提起续弦。万一找个年青的后母朝打暮骂怎比在外家跟着舅母自在?”
“多谢舅母厚爱,可谨惜身为人女,自然也得对父亲行孝。”
大太太目光一凛,吴铭家的自然明白主子的心意,遂冷笑道:“表小姐倒是孝顺,只怕姑老爷没那么多银子带闲人去!这次上任的银子还是大老爷出的呢。”
这就是吴铭家的虽然出身低,却能跟在大太太身边的原因。大太太“善良”,自然要有人出头替她说话。
大太太眉挑,呵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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