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写吗?平常用什么字体?”
“在家时练过些王羲之小楷,写的不好,到了庵里,就只用写经体了。”
“敦煌写经体?女子所书,必是行书吧,我曾见过两卷前朝回鹘文所书的经卷,笔迹流畅优美,古朴意趣,十分好看。”
陆远泽手却不停,示意蒋仪替他挪了镇纸又道:“以后有时间,还多练练小楷吧,我觉得女子一手小楷,才是温柔意趣。”
他说完,将笔架在笔搁上,低下头,双眼直视上蒋仪的眼睛道:“女孩子家家的,整日抄经书,难怪会这样木木呆呆。”
蒋仪本已忍了他半日,倒不是查觉不到他的唐突,只是觉得半路上又是借他的马,又是叫他灰里尘里随自己跑了半日,又觉得他不过是见自己半路落迫,清水浮萍的几句言笑,才隐忍不发,这时见他如此逼上来,实在是无法继续装懵懂了,便也抬头对上他眼睛笑道:“陆编修天纵多能,少小及弟,世不多见也。您喜欢女子书什么体,只管平日里在家多教教尊夫人便是,这又有何难?”
陆远泽笑意更深,点头道:“正是如此,陆某家中上好的狼毫兼毫羊毫已备,澄心堂的宣纸,也存了许多,只是陆某还未曾娶亲,尚无夫人可执笔画眉,红袖添香。”
蒋仪见他灯光下眉目如画,一双眸子直勾勾望着自己,被他瞧的心里发毛,垂了眼方要启齿说些什么,却听得外间一阵咚咚上楼声,与陆远泽对望一眼,俱是有些茫然。怔忡间,歪在外间的李妈妈先站了起来伸开双手道:“你们什么人,怎么能就这样闯进来?”
两个短衣打扮的下人伸手推开李妈妈道:“我们蒋府的老夫人来找自己家的大小姐,有何不妥,快将人交出来。”
李妈妈这时倒愣住了,蒋仪忙提裙出了客房,跪在当地道:“仪儿无状,怎敢劳祖母深夜亲自前来。”
蒋老夫人双目深深剜一眼伏在地上的蒋仪,敲敲拐杖道忍着怒气道:“进屋说话。”
蒋仪只得随她进了自己房间,蒋老夫人立即将门从里面插上。待门插上了,蒋老夫人拿起拐杖便直捣蒋仪的腿弯,蒋仪顺势跪在地上道:“祖母这又是何苦?”
“何苦?”蒋老夫人此时气的全身发颤,拐杖如雨点般落在蒋仪肩上胳膊上,骂道:“若知你是如此狼心狗肺的,我就叫余氏十年前就杀了你,那来今日。”
蒋仪反手捉住拐杖,她在山间劳作过,手劲本来就足,蒋老夫人一个养尊处优的老太太,此时想要夺回拐杖,那知蒋仪双手竟如铁钳般牢牢固着拐杖一端不叫她抽出,抽了几下没抽出来,便怒骂道:“我蒋府许多白米干饭竟养出个仇人来,如今你不但夺我家产,竟还要害你父亲丢官职,下牢狱,看我不打死你这白眼狼。”
蒋仪抬头怒道:“余氏与我父亲合谋害死我母亲,又将我关在那庵中四年,若不是我命大,早叫泥沙淹死,我也是父亲血脉,祖母的亲孙女,如今祖母无半分怜惜之意吗?”
“我不怜惜你?若不是我常嘱你父亲带话给余姑子叫她看顾你,你道还能有今日的你?你早就剩一具白骨被埋在那武陵深山中了。”蒋老夫人见蒋仪不松拐杖,自己松了手,一脚踏到蒋仪怀中,怎奈她年事已高,那里还有力气,不过是污了蒋仪的裙子罢了。
她犹不解气,站起身来,右手两指已夺入蒋仪眼窝,怒骂道:“我儿是进过金殿,上过皇榜的进士,况他顶多是个知而不报,大不了革了乌纱,却不会入牢狱,余氏倒且罢了,那是她的命,只是仪儿你,妄想夺我家产,一步飞入京城富人家去,却是做的好一个黄梁梦,我明日就亲上县衙告你个不孝忤逆,叫县公拿你下狱,秋后问斩。”
蒋仪听了她这一番话,便知蒋明中已宽慰过她,说自己身有乌纱,不会波及性命,只是肉疼好大一份家产,竟要白白割给蒋仪,此来,是要叫蒋老夫人做说客,叫她还回家去。但蒋老夫人出身本是寒家,又年轻守寡,寡妇门前事非多,练得一身耍泼的好本事,又平常泼惯了,见耍泼最是好用,渐渐老了,别的都忘了,只剩下这一身耍泼本领,却是练的炉火纯青。
蒋明中叫她前来,是要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礼,说动蒋仪撤了诉状回家去,但蒋老夫人一路行来,自己胡思乱想,竟将蒋仪想的如恶魔恶鬼一般,一会儿想她必不会依,一会儿又想她必要拿走全部家产,伤心绝望之下,便心生歹意,要叫蒋仪也不得好死。
蒋仪摆手道:“我并不欲将整份家产带入京中,若祖母愿意,只要治了余氏与我父亲的罪,我便是一直呆在历县也无防,只是嫁妆需孙女自己作主才可。”
蒋老夫人听她如此冥顽不灵,不但要自掌嫁妆,还要治自己父亲的罪。忽而阴恻恻笑了起来,抬手自头上抽下一支包金簪子,对着脸颊便是一戳,边戳边喊道:“来人啦,老妾我年少守寡,辛苦抚育子女,今日竟叫孙女行凶伤我……”
☆、堂审
蒋仪见祖母如此疯癫样子,为了害自己竟不惜自残身体,唬的向后退了几步,就见客房门被踹开,进来的却是陆远泽,他一手拦过被唬的面色惨白的蒋仪,冷声对蒋老夫人道:“老夫人不惜自戕于身,也要害亲孙女下狱,这样的胆识,陆某竟从未见过。”
“你是什么人?”蒋老夫人那簪子包着金,金是软的,是已一刺不穿,不过空疼了会儿,这会见陆远泽进来,便也不再自残于身,将簪子收了起来冷冷道:“你又是什么人,来管我蒋家家事?”
陆远泽放开蒋仪,微微躯身一揖道:“本人成佑七年殿试探花陆远泽,今在翰林院做编修,因路遇歹人劫持尊府小姐,才随行要明日与她做个见证。”
蒋老夫人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连蒋家族中那些族长老爷们听了她的名号,也要摇头道恼,但她平生惟有一怕便是读书人,蒋明中一个榜未的进士就叫她骄傲的一辈子,今听说陆远泽是殿试的探花,又是在京中做官,心中便怕了几分,因而讪讪然不敢看陆远泽道:“老妾也本是气极了才要这般,只要仪儿撤了诉状,还至本家,今后一家人合合睦睦,我自是仍会疼她的。”
陆远泽远远拖了把椅子按蒋仪坐下了,才近到蒋老夫人身前道:“本朝有律,害死人者当命偿之,若切实未曾杀人,县公自会明断,老夫人又何必在此自作苦恼?我看您还是回家去,明日静待县公断案的结果,可好?”
蒋老夫人摇头道:“她今日必要给我个交待,那余氏就罢了,她父亲是断然不能有事,否则我就拼了性命,也要拿她下地狱。”
陆远泽自家祖母已是年迈,又族中颇有些老太太们,他幼时在膝下受宠,惯会讨老太太们欢心,他一手扶起蒋老夫人,替她顺着背,又将拐杖递到她手里,渐次便将她送到了房门外,边走边说道:“老夫人既然欲要尊府小姐归家,就该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如今这般唬吓,她必是已呆住了,况天色如此昏晚,府中又有大事发生,奴才们必是人心恍恍,偌大一个家也无人照应,老夫人何必就此返回家去,小姐这里,我且宽慰几句,明日早起叫她入府与您相见,可好?”
蒋老夫人方才本欲要跟蒋仪拼个你死我活,但簪子太软没有戳穿,冷静下来,慢慢便有了悔意,悔自己不该将蒋仪逼的太过,也怕把蒋仪反而给推远了。此时一听陆远泽这番话,心里叫道,余氏已叫人抓了,蒋明中在书房里愁苦,她一个人跑出来,蒋如峰没人照顾不说,那起子奴才若是趁乱偷拿家中财物,确是不值,便也慌慌然走了。
陆远泽送走了蒋老夫人,在客房门外远远望了一眼,见蒋仪仍是方才的模样,坐在椅子上,仍是肩背挺直的样子,她骨架颇大,又是平肩,只是过分瘦俏,此时六神无主的样子,反而比白日里那虎悍十足的样子更要叫人动心几分,欲要进去安慰一番,外间却又颇有人在,怕妨碍她名节,只得忍了,唤过李妈妈来耳语了几句,径自回房去了。
李妈妈重又打水来替她通了头脸,扶她睡下,熄了灯了,猛然记起陆远泽的嘱托,便在蒋仪耳边道:“陆编修方才叫我告诉小姐,诉状他再添上几笔就得,叫小姐不必操心,还有你祖母之事,也勿放在心上,不一辈子,不会总是难处的。”
蒋仪良久方才嗯了一声,李妈妈便又道:“老奴觉得陆公子一表人材,这一路又对我们颇多照应,回到京里,老奴出去打听一番,若他尚未娶亲,与小姐却也是一桩好姻缘。”
她说完了听蒋仪半天没动静,再留心去听,却是听得她呼吸平稳均匀,竟是已经睡着了。
次日一早,孟宣听说蒋老夫人夜间到访,闹了好大一场阵仗,自己竟睡的死猪一般,没有听到一丝一毫,又听清风明月形容那老夫人闹的多凶,心中暗道,不管两家闹成什么样,自己此番到了历县,按着礼节,也是必要去拜会一下蒋家老夫人的,想到这里,掏了张银票递给清风明月道:“到街市上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提一点来,咱们去蒋家做客吧。”
此时天刚放亮,蒋仪也用过早餐出了房门,见陆远泽房门仍还闭着,便以为他昨夜熬夜写诉状起晚了,便也不以为意,与孟宣一起就往蒋家去了。
出了仙客来,就见陆远泽仍是昨日的打扮,却是梳洗过的样子,自县衙那边走了过来。孟宣忙抱拳道:“陆编修倒是起的早,这一大早上的,去那里了?”
陆远泽还礼道:“宋县公早起派了人过来,叫我一起去用个早饭,这会他还有案子要审,我便回客栈来了。”
他虽是对着孟宣说话,眼却望着后面的蒋仪,因见她今日梳洗的干净明丽,脸上也无倦色,想必昨夜休息的还不错,脸上便更添了笑意,对孟宣道:“可是要去蒋府?即是要去,就请小娘子与叔公快去快回,勿要错过了末时的堂审。”
孟宣忙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