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完呢!〃紫面书故意用冷冰冰的气说,〃我还没有说到他的发财。你们知道他怎样发了财?他看了好几本书的序文,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某某几本书的比较研究和批评》,投给了报馆。过了几天,报上把这篇文章登出来了,背后有主笔的按语,说这篇文章如何如何有意思,非博通各种学问的人是写不出来的。他得到了一笔稿费,这一快活真没法比拟。他想:这财来了!改善处境的道路已经打开,大步朝前走吧!于是他继续写文章,材料当然不用愁,有许许多多的书的序文在那里。稿费一笔一笔送到,名誉拍着翅膀跟了来,他渐渐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学校请他指定学生必读的书,图书馆请他鉴定古版书的真伪。报馆的编辑和演讲会的发起人等候在他的会客室里,一个说:给我们写一篇文章吧!一个说:给我们作一回演讲吧!他的回答常常是没有工夫想。请求的人于是说:关于书,你是无所不知魄,还用得着想吗?你的脑子犹如大海,你只要舀出一勺来,我们就像得到了最滋补的饮料了。他迟疑再三,算是勉强答应下来。请求的人就飞一般回去,在报上刊登预告,把他的名字写得饭碗一样大,还加上读书大家博览群书一类的字眼。有一天,他忽然想到计算他的财产。啊,成了富翁了吗!他半信半疑地喊了出来。他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觉到痛,知道并非在梦中。他就想自己已经成了富翁,何必再去看那些序文呢?可做的事情不是多着吗?他招了个旧货商来,把所有的书都卖了,从此他完全丢开我们了。现在,他已经开了个什么公司在那里。〃
〃原来是这样!〃蓝面书自言自语,它听得出了神。
〃在运走的时候,硪从车上摔了下来。我躺在街头,招呼同伴们快来扶我。他们一个也没听见,好像前途有什么好境遇等着他们,心早已不在身上了。后来一个苦孩子把我捡起来,送到了这里。〃紫面书停顿一下,冷笑说:〃我心里很平静,不巴望有什么好境遇,只要能碰到一个真要看我的主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真要看书的主人,算我遇到得最多了。然而也没有什么意思。〃说这话的是一本破书,没有封面,前后都脱落了好些页,纸色转成灰黑,字迹若有若无。它的声音枯涩,又夹杂着咳嗽,很不容易听清楚。
红面书顺着破书的意思说:〃老让主人看确乎没有意思,时时刻刻被翻来翻去,那种疲劳怎么受得了。老公公,看你这样衰弱,大概给主人们翻得太厉害了。像我以前,主人从不碰我,那才安逸呢。〃
〃不是这个意思,〃破书摇摇头,又咳嗽起来。
〃那倒要听听,老公公是什么意思。〃紫面书追问一句。它心里当然不大佩服,以为书总是让人看的,有人看还说没意思,那么书的种族也无妨毁掉了。
〃你们知道我多大年纪?〃破书倚老卖老地问。
〃在这里没有一个及得上你,这是可以肯定的。你是我们的老前辈。〃蓝面书抢出来献殷勤。
〃除掉零头不算,我已经三千岁了。〃
〃啊,三千岁!古老的前辈!咱们的光荣!〃许多静静听着没开过口的书也情不自禁地喊出来。
〃这并不希奇,我不过出生在前罢了,除了这一点,还不是同你们一个样P破书等大家安静下来,才继续往下说:〃在这三千多年里头,我遇到的主人不下一百三十个。可是你们要知道,我流落到旧书铺里,现在还是第一次呢。以前是由第一个主人传给第二个,第二个又传给第三个,一直传了一百几十回。他们的关系是师生:老师传授,学生承受。老师干的就是依据着我教,学生干的就是依据着我学。传到第一二十代,学起来渐渐难了,等到明白个大概,可以教学生了,往往已经是白发老翁。再往后,当然也不会变得容易一些。他们传授的越来越少了,在这个人手里掉了三页,在那个人手里丢了五页,直把我弄成现在这副寒酸的样子。〃
〃老公公,你不用烦恼,〃蓝面书怕老人家伤心,赶紧安慰他,〃凡是古老的东西总是破碎不全的。破碎不全,才显得古色古香呢。〃
〃破碎不全倒也没有什么,〃破书的回答出于蓝面书的意料,我只为我的许多主人伤心。他们依据着我耗尽心力学,学成了,就去教学生。学生又依据着我耗尽心力学,学成了,又去教学生。我被他们吃进去,吐出来,是一代;再吃进去,再吐出来,又是一代。除了吃和吐,他们没干别的事。我想,一个人总得对世间做一点事。世间固然像大海,可是每一个人应该给大海添上自己的一勺水。我的许多主人都过去了,不能回来了,他们的一勺水在哪里呢!如果没有我,不把吃下去吐出来耗尽了他们的一生,他们也许能干点儿事吧。我为他们伤心,同时恨我自己。现在流落到旧书铺里,我一点不悲哀。假若明天落到了垃圾桶里,我觉得也是分所应得。〃
〃老公公说得不错。要看书的也不可一概而论。像老公公遇见的那许多主人,他们太要看书,只知道看书,简直是书痴了,当然没有什么意思。〃紫面书十分佩服地说。月光不知在什么时候默默地溜走了。黑暗中,破书又发出一声伤悼它许多主人的叹息。
含 羞 草
一棵小草跟玫瑰是邻居。小草又矮又难看,叶子细碎,像破梳子,茎瘦弱,像麻线,站在旁边,没一个人看它。玫瑰可不同了,绿叶像翡翠雕成的,花苞饱满,像奶牛的乳房,谁从旁边过,都要站住细看看,并且说:〃真好看!快开了。〃
玫瑰花苞里有一个,仰着头,扬扬得意地说:〃咱们生来是玫瑰花,太幸运了。将来要过什么样的幸福生活,现在还说不准,咱们先谈谈各自的愿望吧。春天这么样长,闷着不谈谈,真有点儿烦。〃
〃我愿意来一回快乐的旅行,〃一个脸色粉红的花苞抢.着说,〃我长得漂亮,这并不是我自己夸,只要有眼睛的就会相信。凭我这副容貌,我想跟我一块儿去的,不是阔老爷,就是阔小姐。只有他们才配得上我呀。他们的衣服用伽南香熏过,还洒上很多巴黎的香水,可是我蹲在他们的衣襟上,香味最浓,最新鲜,真是压倒一切,你说这是何等荣耀!车,不用说,当然是头等。椅子呢,是鹅绒铺的,坐上去软绵绵的,真是舒服得不得了。窗帘是织绵的,上边的花样是有名的画家设计的。放下窗帘,你可以欣赏那名画,并且,车里光线那么柔和,睡一会儿午觉也正好。要是拉开窗帘,那就更好了,窗外边清秀的山林,碧绿的田野,在那里飞,飞,飞,转,转,转。这样舒服的旅行,我想是最有意思的了。〃
〃你想得很不错呀!〃好些玫瑰花苞在暖暖的春天本来有点儿疲倦,听它这么一说,精神都来了,好像它们自己已经蹲在阔老爷阔小姐的衣襟上,正坐在头等火车里作快乐的旅行。
可是左近传来轻轻的慢慢的声音:〃你要去旅行,的确是很有意思,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蹲在阔老爷阔小姐的衣襟上呢?你不能谁也不靠,自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吗?并且,你为什么偏看中了头等车呢?一样是坐火车,我劝你坐四等车。〃
〃听,谁在哪儿说怪话?〃玫瑰花苞们仰起头看,天青青的,灌木林里只有几个蜜蜂嗡嗡地飞,鸟儿一个也没有,大概是到树林里玩耍去了找不到那个说话的。玫瑰花苞们低下头一看,明白了,原来是邻居的小草,它抬着头,摇摆着身子,像一个辩论家似的,正在等对方答复。〃头等车比四等车舒服,我当然要坐头等车,〃愿意旅行的那个玫瑰花苞随口说。说完,它又想,像小草这么卑贱的东西,怎么能懂得什么叫舒服,非给它解释一下不可。它就用教师的口气说:〃舒服是生活的尺度,你知道吗?过得舒服,生活才算有意义,过得不舒服,活一辈子也是白活。所以吃东西就要山珍海味,穿衣服就要绫罗绸缎。吃杂粮,穿粗布,自然也可以将就活着,可是,有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舒服吗?当然没有。就为这个,我就不能吃杂粮,穿粗布。同样的道理,四等车虽然也可以坐着去旅行,我可看不上。座位那么脏,窗户那么小,简直得憋死。你倒劝我去坐四等车,你安的什么心?〃
小草很诚恳地说:〃哪样舒服,哪样不舒服,我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咱们来到这世界,难道就专为求舒服吗?我以为不见得,并且不应该。咱们不能离开同伴,自个儿过日子。并且,自己舒服了,看见旁边有好些同伴正在受罪,又想到就因为自己舒服了他们才受罪,舒服正是罪过,这时候舒服还能不变成烦恼吗?知道是罪过,是烦恼,还有人肯去做吗?求舒服,想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都是不知道反省,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罪过的人。〃愿意旅行的那个玫瑰花苞很看不起小草,冷笑了一声说:〃照你这么说,大家挤在监狱似的四等车里去旅行,才是最合理啦!那么,最舒服的头等车当然用不着了,只好让可怜的四等车在铁路上跑来跑去了,这不是退化是什么!你大概还没知道,咱们的目的是世界走向进化,不是走向退化。〃
〃你居然说到进化!〃小草也冷笑一声,〃我真忍不住笑了。你自己坐头等车,看着别人猪羊一样在四等车里挤,这就算是走向进化吗?照我想,凡是有一点儿公平的,他也一样盼望世界进化,可是在大家不能都有头等车坐的时候,他就宁可坐四等车。四等车虽然不舒服,比起亲自干不公平的事儿来,还舒服得多呢。〃
〃嘘!嘘!嘘!玫瑰花苞们嫌小草讨厌,像戏院的观众对付坏角色一样,想用嘘声把它哄跑,〃无知的小东西,别再胡说了!〃
咱们还是说说各自的希望吧。谁先说?〃一个玫瑰花苞提醒大家。
我愿意在赛花会里得第一名奖赏。〃说话的是一朵半开的玫瑰花,它用柔和的颤音说,故意显出娇媚的样子,在这个会上,参加比赛的没有凡花野花,都是世界上第一等的,稀有的,还要经过细心栽培,细心抚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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