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听一场关于道德的辩论;渡口不以政治人物命名,却纪念两个着书立言的人
什么样的社会才允许这样的事情?那必定是一个认识文明、尊重文明的社会,八
百年前的中国。
可是这文明又是怎么回事呢?朱张讲学时如何地意气风发,谁能想见朱熹日后
的命运,不同意他思想的人要求朝廷将他“枭首胡市”。朱熹虽然躲过了弃市的下
场,却难逃被贬为伪学逆党,郁悒以终,发丧时,生徒不许聚集。然而,受朱熹牵
连而被杖枷流放的蔡元定又哪里想象得到,再过三十年,宋理宗会读朱熹的“四书”
注解而爱不释手,“恨不与之同时”,于是“逆党”变成太师,于是“伪学”又成
为官学。如果这是一个认识文明的社会,它又怎么会如此恣意横暴地玩弄文明于股
掌之间?
也许因为天气炎热,也许因为书院里没有附设歌厅茶座,游人零落。我竟然可
以安安静静地举头细看那屋瓦的颜色:不识魏晋的青草一簇一簇点缀在瓦的行列间,
赫曦台上有个六岁大的女孩拿着毛笔,蘸清水在地面练字。回廊肃静,听得见风吹
的声音。如果吊上一盏风铃,檐间一定叮零清脆。可是这屋瓦回廊,我知道,并不
都是这么平静的;作为文明的象征,书斋和人一样有时辉煌,有时覆灭,辉煌的时
候,皇帝题匾赠书;覆灭的方式就多了:改朝换代的兵火可以将它付之一炬,居安
思危的君主可以转念之间“毁天下书院”,或者,阴柔一点的,干脆将书院并入官
学,纳入体制,这千年书院,时而房舍巍峨,书声朗朗,时而断垣残壁,鬼影幢幢。
决定它生死的,似乎也全是那政治的霸权。
文明竟是那么脆弱的东西吗?沿着小径来到百泉轩,历代山长的住所。廊前有
一个小小的庭院,院里一口小小的泉水。不对吧,如果霸权决定一切,这百泉轩怎
么还能在千年之后让我看见?那泉里还冒着水呢!
细读书院史,就发现书院之所以建了又毁,毁了却总能再建,是因为和政治霸
权一直有一个不灭的抗争力量。譬如朱熹的教育理念:“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
明辨之,笃行之。”今日读来犹令人震动,一个社会已经体认到“学”与“问”是
维系文明的根本,它一定是一个思想发达、海阔天空的社会吧,可是,与“慎思明
辨”抵制的力量或许更大。顺治的“卧碑”:“为学当尊敬先生勿妄行辨难
军民一切利弊,不许生员上书陈言,如有一言建白,以违制论,黜革治罪”。辨
与不辨之间,文明时进时退。
譬如书院在一一三一年毁于战火,湖南安抚使刘珙“葺学校,访雅儒,思有以
振起”,重建岳麓书院。刘珙是个什么人呢?身为礼官。“秦桧欲迫谥其父,召礼
官会问,珙不至,桧怒.风言者逐之。”不论是对秦桧不从或者是在废墟中兴学,
刘珙对抗的都是政治霸权对文明的压迫,书院历史的构成,就是这两种势力不断的
彼此抗衡与妥协的消长过程。
我在树影斑驳的小路上徘徊,不忍离去。若有时间,真想在那百泉轩的廊下坐
到黄昏,听风从最深邃的起点悠悠吹来。
辑四 行万里路
发现台湾发现我
1
怎么办?
把弹簧垫掀起来。就找到了毛病。这是一张巨大的床,中间支撑的梁木断了,
斜插在地毯上。没有客人的时候,孩子们把这张客房里的床当作体操垫,木梁都给
蹦断了。床垫倾斜,客人得像壁虎一样努力贴着床面,才不致于滑下来。
怎么办?
华德和我分别站在断梁的两边,打量那毛须须的断裂处。半晌,我说:“不难!
拿一叠杂志来垫在下面就可以。”
他惊奇地看着我,似乎听见了什么荒唐的笑话,说:“我在想测量木梁和
地板的距离,我需要量尺;断的地方要用两个木桩支持,我需要电锯和六公分乘六
公分的本头,连接木桩和大梁嘛,得用上五公分长的螺丝钉,还有专门修补木制品
用的强力胶”
我惊奇地看他一眼,觉得好笑:“那不是很费时间吗?一叠旧书一样可以撑着,
我们唯一要决定的,是该用你的经济学月刊还是我的文学杂志,对不对?”
“可是”他搔搔头,似乎作梦也没想到世上有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可
是可是那样床还是坏的;并没有修,不多久又会塌下去,不结实”
我到储藏间去找旧杂志,真多呀,《小说世界》、《纽约书评》、《欧洲事务》、
《明镜周刊》、《文学月刊》当我抱着沉沉的一叠杂志回到床边时,他正勾身
跪在地上,手里拿着尺,脚边摆列着电锯、木块、螺丝钉、强力胶、我叫不出名字
的什么工具还有,清理善后用的吸尘器。
夫妻同甘共苦嘛,他趴在地上修床,我就坐在地上翻读杂志。当他把床修好了
的时候,我也翻完了最后一本。他用手臂压压已经复原了又可以用上一百年的床梁,
满意于它的坚挺,一边收拾工具一边笑着说:
“你。是个台湾的孩子。”
我也笑了,对,我是一个台湾的孩子。
在我的文化里,我可不是唯一用杂志修床的人。要听证据吗?在台湾一个杜鹃
花夹道的大学校园里,一位来自苏格兰的客座教授曾经对我说:
“中国人可爱极了!我跟总务处说宿舍里的床断了一只腿,不能睡人了,拜托
赶紧修理——当天晚上就来了个工友,带了四个砖头”他纵声大笑。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砖头和杂志,都是解决人生困境的权宜之计。奇怪的毋
宁是,为什么这些西方人不偏好方便的权宜之计?
2
住在台北的时候.有个邻居要搬家。不远,不过从城南迁到城北,但毕竟也是
一家四口,从尿布三轮车到针线纽扣笔筒打字机碗盘瓢匙,那打包的工夫可够瞧的。
说是卡车要来的那天早上,我踱过去,想在混乱中或可帮点忙。没想到,光腿的孩
子在地上打滚,尿片还在柜子里,针线纽扣还在抽屉里,打字机还在书桌上”’
“怎么?”我问,“卡车今天不来?”
“来呀:”主人正就着水槽洗碗,“马上到。”
“那”我望着那一屋子的琳琅满目,着实困惑,“东西不打包?”
“无所谓啦!”主人说,“路程短短。”
在我的搬家经验里——那自然是在美国,不管远近,搬家前的打包要好几天的
工夫;想想看,每一只玻璃杯,每一只碗,每一个磁盘陶钵,都得用几层纸密密包
裹,然后一一装箱,一个厨房就要花上一天的时间。即使是搬家公司的彪形大汉,
也要好几个钟头。
卡车来了。几个年轻小伙子冲进门来,和主人一家大小同心协力地动员起来。
我懂了:抽屉,装满了针线纽扣回纹针橡皮圈口香糖原子笔,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摆
上卡车;打字机,裹上一圈毛毯,就塞在衣柜脚下;锅盘碗筷搁进小宝贝的塑胶澡
盆里,盖上一条太空被。
那琳琅满目一屋子的东西竟然全塞进了卡车。主人愉快地向我挥手。卡车起动
时,那抽屉里的、衣橱里的、澡盆里的,所有的东西都开始滚动摇晃,发出哐当哗
啦的巨响。
那哐当哗啦的巨响,——卡车的滚动摇晃,竟然像一个熟悉的梦境。我怎么会
忘记了呢?十四岁那年,我们的卡车不也这么哐当哗啦地从苑里驶进茄定?十一岁
那年,我不也帮着母亲把碗盘塞到澡盆里,然后随着卡车摇晃滚动地从高雄驶进苗
栗?八岁那年,不也曾挤在卡车司机旁哐当哗啦地从高雄城东搬到城西?五岁那年,
母亲用一床老旧发黄的蚊帐把我裹起来,塞在卡车一角,从新竹睡到高雄,不记得
那哐当哗啦的巨响。三岁那年
到了,总是有破盘破碗的。无所谓啦,丢了就是。反正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值钱的,都留在大陆老家啦!哼,那些个博物馆搁在玻璃柜里面展览的碗啊盘啊,
当宝贝似的,在老家是放在墙根喂猫狗的,不当一回事。母亲骄傲地说。
在唐宋的盛世,中国人搬家是不是也这么“无所谓”地哐当哗啦呢?西方人搬
家又为什么那么小题大作放不开呢?
3
三月,德国大学放寒假,是我每年返回台湾的时候。下了好几天细雨,终于放
了晴,二哥说:“走,到复兴乡去看看工地!”母亲接口,“咦,不是说大汉溪修
桥,过不去吗?”二哥笑笑,“总有办法的!”
我们就钻进了他的进口自排福特车,沿着大汉溪边的公路走。我说:“桥要真
封了,过不去的话怎么办?”二哥笑笑,“总是有办法的!”
在离桥两百公尺的地方,竖着一个牌子:“施工中,桥梁暂时封闭”。远远看
着桥,七七八八的工程建材堵着桥口,确实是不通了。
“为什么施工单位要等到距桥两百公尺才肯立一个牌子?他们难道不能在二十
公里之外的交通要道警告人家?”我忿忿不平。从桃园到这里,我们已经开了近一
小时的车。二哥笑笑:“总是有办法的。”
前头一辆车,在牌子后边消失了。我们紧跟着过去,原来,就在那宣告“封闭”
的牌子后边,一条新路已经被压了出来。
没人跟我一样,看着牌子生气;他们只是站在牌子下四周眺望一阵,毫不犹疑
地开向溪底,闯出一条路来。
极宽阔的河床,中间只有一湾窄窄的溪水,怪手在上游隆隆作响,不停地挖掘。
河床地崎岖不平,福特车身又低,底盘不断撞上突起的泥地,令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经过积水的泥潭,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