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世间,最可怕,莫过于阴阳两隔的遗憾。
虽然送走了风清茉,这过往的事儿多年里他都再不曾真正的快乐,但是只要每每想到她还活着的事实,都会由心而发,产生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喜悦。
因为——
如果风清茉就那么死了,那么他就一定再没有勇气活下去。
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在,那便是他存活在这个人世间所有的希望和期待。
其实人在真正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再不得已做出取舍的情况下,就不会再那么贪心了,他们会懂得感恩,也能接受退而求其次的委屈。
“父亲,那件事已经告一段落了,其实您真的不必——”延陵君还想再说什么,荣显扬却像是突然疲惫至极一样的闭上了眼,他靠在身后床柱上,无精打采的摇了摇头,“君玉,不要去找她,也不要去打扰她,这个牢笼,她能走出去,何其不易,不要去找她,不要——再将她拉进这个污浊不堪的漩涡里。”
如果他要和她重聚,那么就一定要再次打开她被封存的那些记忆,就算时过境迁,二十年前的旧事可以一笔勾销,可是又该要她如何接受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丈夫和儿子生命里缺失的那二十一个春夏?到时候,她一定会自责,会难过,会一生都背负着这样的遗憾而不得快乐。
她平安喜乐,一切安好,比其他的任何事情都来的更加重要。
“父亲——”延陵君知道他心里的顾虑,只是这个男人神情之间努力隐藏的痛苦还是让他诸多不忍。
相较于阴阳两隔,荣显扬的这一场相思才是最苦,明明知道至爱之人尚在人间,可是惟愿她活着,他便自甘独自来承受这一切。
这种舍弃,宛如剖心之痛,却又因为种种忌讳,不能对外人道,就只能是他一个人,独自承受。
他对风邑的迁怒和仇恨也许是真的,但是处处和崇明帝作对的种种,其实却只是他用来保护身在远方的妻子的障眼法,他要让所有人都相信风清茉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他必须和逼死她的崇明帝母子水火不容。于是他用自己不择手段的仇恨做掩饰,蒙蔽了世人的双眼,他表现的有多疯狂,在别人眼里才会更加确信这是事实,哪怕这样一步一步走下来,也将自己逼入了随时都有可能遭人毒手的绝境。
“难道您不想知道母亲她现在过得好不好吗?哪怕找到她,远远地看看她都好!”最后,延陵君说道。
“离开了这个牢笼,不管她是在哪里,都一定会过的会比在这里好。”荣显扬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停顿片刻,才是苦涩的一声叹息,“君玉,你千万不可以怪她,她会狠心抛下了你,只是情非得已。”
一个是失去她却依旧可以被悉心照顾长大的儿子,一个是一旦她撒手不管,马上就会被人戕害而死的年幼的弟弟,这本身就不是能够只凭私心就做出选择的路,除非——
她是个没有感情,完全冷血的怪胎。
可是那样的女子,会值得荣显扬不惜一切独自承受这么多去爱吗?
“没关系!这些年,我有父亲一个人在我身边也已经足够了。我明白她当年的苦衷和无可奈何,我——不会怪她!”延陵君道,语气平静,而不带任何的感情外露。
可能他是真的没有承袭到风清茉温和敦厚的慈悲心肠,就算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因为从一开始就缺失不在,所以此刻提起,知道她尚在人间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委屈和想念。
“那就好!”荣显扬明显是能领会他的想法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再次无奈的叹息一声。
“父亲,你这一次伤得很重,虽然我和师公联手,勉强保住了你的性命,但是还需要悉心调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痊愈,并且——”既然荣显扬的意志这样坚决,延陵君也并不想深究当年之事,直接就岔开了话题,神色忧虑又遗憾的说道:“您以后,不能再动武了!”
荣显扬这样的人,本该是惊才艳绝的一个人物,站在云端时时被人仰望的,如果就此要他做回一个会被湮没在茫茫人海里的凡人——
连延陵君都会觉得惋惜和残忍。
只是,他也很清楚——
这么多年以来,这个男人所有的风光早就只流于表面了,眼前的荣显扬,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镇国公府世子了,他的所有光环和年轻气盛时候磨砺绽放出来的光芒,早就一点一点被感情的殇蚕食殆尽,剩下的——
不过一具看上去还像是光鲜艳丽的皮囊罢了。
“呵——”荣显扬的情绪果然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苦涩的笑了一下道:“看来这个南征的主帅,他要改换他人了。”
“嗯!”延陵君闷声点头,“稍后我就会进宫向他禀呈父亲的伤情,至于后面到底要如何做,那就不是需要我们去操心的了。”
荣显扬是废了,估计以后崇明帝就可以将他的名字从自己的敌对名单中划掉了,其实这原本该是他一箭双雕同时锄掉荣显扬和风邑的良机,可是千算万算——
所有人都低估了风邑。
有风邑掌权当政的长城部落,从今以后必定和朝廷势不两立,这一场恶仗的战鼓马上就敲响了。
这次损失了荣显扬——
其实真要说起来,对崇明帝而言,就并不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了。
“你还有完没完了?没看这老小子就只剩半条命了吗?你想让他死的话,就使劲在这里磨蹭看看!”延陵老头儿调好了药,两手不停倒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小瓷碗,龇牙咧嘴,跳着脚从外面进来,倒像是已经完全从之前失态的情绪里恢复了过来。
延陵君识趣的起身走到旁边给他腾了地方。
“赶紧灌下去就睡了吧,弄成今天这样你要怪谁?都是自找的!当初我老头子劝你拦着她点儿,你又不听,她缺心眼,你比他还缺,现在后悔也晚了,没人可怜你!”延陵老头儿对荣显扬也没好气,赶紧把手里滚烫的药碗塞给他,自己两手去抓耳垂。
荣显扬无声的笑了笑,就安静的埋头喝药——
当年延陵老头儿为了那事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情形他一直都记忆犹新,风清茉是他的得意门生,老头子一直引以为傲的,更是将她做亲生女儿般的疼爱。若说不舍,延陵老头儿有多少,荣显扬所有的,就只能比他多,不会比他少,可是他却比延陵老头儿更理智也更了解风清茉——
如果他强行阻止,就算风清茉可以得保安然无恙,可是她这一生却都要被没能保护自己弟弟的罪恶感所苦,她每日煎熬,不得快乐!
所以,他就那样狠心决绝的成全了她,在她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送了她走!
二十一年音讯全无,这二十一年来的相思之苦,却都只由他一人承受,为的,就只是那样卑微的愿望——
他要他心爱的女人活着!要她可以没有负担,安宁的生活。
确定荣显扬无恙之后,延陵君估算着安葬太后的仪式应该已经完成了,就赶着去了宫里,告诉崇明帝荣显扬无法再领兵的这个“噩耗”。
褚浔阳目送了他离开,却一直状似无意的在荣显扬这里赖到最后,延陵老头儿催促,“还不走?你在这里杵着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不知道父亲这里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褚浔阳倒是和和气气的回他一个笑容,很顺从的跟着他一起出了屋子。
彼时已经过午,外面的日头很烈,阳光洒在门口的地砖上就看的人心里发燥,昏昏欲睡。
走到院子里,褚浔阳还有点心不在焉的,就停下来,抬手遮了阳光,去看院子里那株梧桐树上聒噪的鸣蝉。
延陵老头儿撅着胡子哼哧哼哧的走到旁边的石桌那里一屁股坐下,挑眉梗着脖子咳嗽了一声,“你还在那里站着做什么?趁着我老人家这会儿有空,给你探个脉吧!”
这个老头儿,当真是跟个老小孩儿似的,就这么点儿事情还要死撑着面子闹别扭。
“我没什么事,君玉早上出门之前才给我把过脉的。”所谓的盛情难却,褚浔阳也不是那么不识抬举的,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顺从的走过去。
“他那三脚猫,能顶什么事儿?”延陵老头儿哼哼了一声。
褚浔阳弯身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延陵老头儿眯了眼,一手捻着胡子,摇头晃脑的给她把了脉,半晌,就吊着眼角看怪物一样的看了褚浔阳两眼,道:“你这个难缠的丫头,倒是皮实得很!”
“其实师公您真正想看的是君玉的孩儿吧,却还要我来替他背黑锅么?”褚浔阳拉下袖子,存了心的逗他。
“不识好人心!”延陵老头儿却是个小心眼的,受不得这样的挖苦,起身就甩袖往旁边的厢房走去。
褚浔阳也跟着站起身来,却没去拦他,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从容不迫的突然开口问道:“师公也不知道母亲她去了哪里吗?”
延陵老头儿脚下步子猛地刹住,那个瞬间却结束的极为迅速,随后他已经霍的转身。
“我怎么会知道?”延陵老头儿脱口就尖叫出来,但是话一出口,大概是察觉自己的情绪过激,就又赶紧掩饰性的掩嘴咳了一声道:“当初是那姓荣的老小子让我把人送走的——”
这个老头儿,年纪一大把,都活成了人瑞了,可是说真的,到现在都还“纯真”的很,十分不懂得节制自己的情绪。
褚浔阳忍俊不禁,抿着唇角轻笑。
延陵老头儿被她盯的浑身不自在,就梗着脖子嚷嚷,“你盯着我看做什么?我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现在她都已经不认得我了,你当我还会偷偷的和她往来,再瞒着你们吗?就算我乐意,她能不防备?小人之心!”
艳玲老头儿没好气的胡乱骂了两句,然后就哼哧哼哧的进了厢房,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褚浔阳还是站在原地没动,盯着那两扇紧闭的房门,唇角牵起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
青萝从后面狐疑的走过来,也盯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