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光偶尔会希望青葵还像第一天那样过来这里,他们可以再聊聊,但是自从青葵第一天下午走后就再也没有来,第二天也不再来了。
第三天的早上,笠光今天已经不再希望青葵会来了,毕竟他了解,青葵的繁忙其实并不亚于他,况且那天青葵突发兴起的亲近是可遇不可求的。笠光做完了必要的工作,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像第一天一样坐着,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他听见远处的身后有人在说话。
笠光知道上合禁区很安全,下界禁止的人是绝对无法进去的,但是此时他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朝黑魆魆的幽篁深处望去。他没有一丝恐惧,只是纯粹不解。
仔细听,似乎是一个女声,略带沙哑。
笠光觉得好像是青葵,但他可以肯定,青葵刚才并未从自己身边经过,不论对方是谁,她是怎么进去的?
对方声音听起来很虚弱,而且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界神在上……界神在上……”仿佛没有想好接下来该怎么说,又好像是准备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笠光站起来,悄悄地沿着闪烁着微光的泉水向敛泉走近……
竹林向里延伸数十米。笠光只走了大约一半的距离就停了下来。这里太黑,还看不到那个人,但是声音已经能听得清楚了。
“界神在上……”那个声音确实像极了青葵,而等她真正开始说话后,笠光便确信了。她的声音是那样无助、虚弱而且绝望。“……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说,作为一个执事我似乎不应该这样,但是我已经完全……”停顿,似乎不知何以为继。“……叶翊也走了,现在除了纵横虚主和我之外,所有人都走了,看着同伴一天比一天少,纵横应该远比我要难过,他在自责,但是我不敢劝他不要自责,我自己都无法劝服自己。
“不要开这个玩笑。
“我们巡守绝对不可以一个人去,纵横很怕最后连我也会走,他之前已经很担心我和叶翊,有试过自己一个人——只叫了几乎没有义务的冰旬和他一起去,这样就不违反这个规定。但是叶翊还是走了。
“你知道我们最经已经多少次听见巡守报告录入的声音中,最后一句的结束语是‘判定为以下空白’……每次听见这句话我都几乎要疯掉!他们都中途被打断了!没能坚持到把整个报告都录入完毕!……
“我刚去过冰旬那里,和她谈了一小会儿……但是我刚才坚持不住了,没办法再继续跟她说下去……从前天下午我和叶翊两个人去巡守到现在,我都已经不想算一共到底去了多少个小时!反正远超过二十四个,我就数不清了,现在是几点了我已经搞不清楚……结果叶翊开始录入的报告,是由纵横来结束。
“我想,还有几天就归亡节了,纵横不能再出事,也应该不会再出事了吧?!你不是认为下界归亡节必须有我们四个人在吗?纵横走了,就没有虚主了……
“——我要是走的话王还是可以代行督道职的……纵横走的话王也是可以代行虚主职的……您不会是这个意思吧?你不要把什么事都推给王去干好吗……对不起,我说的话很不敬,我不是成心的,但是……唉……王他有自己需要纠结的地方,他自己可能的矛盾我猜到了,他有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反反复复发神经,我不知道那些交给他是不是明智!——对不起——但是我不能说,界神在上,您应该知悉我到底是对还是错吧!可我不知道我是对是错!若我把这件事宣出去,最后发现我一点也没对,那时我就无法面对所有家人了!宁愿让王自己矛盾,我不想插手掺和,除非他有一天真的逼我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刻!求你了,让我弄错吧,这件事让我错吧,我宁愿从此之后再也无法面对家人,宁愿王永远像前一个月一样对待我!我没有关系的,如果这样你让我受什么都没有关系,那值得……
“……但是那一天不会在归亡节之前吧?会不会,会不会?王应该不会在这之前……我怕的是,好不容易平安过了归亡节,结果大家都在过了归亡节后觉得可以放松,于是就歇斯底里!
“……我还怕不能完成陌念的托付,也怕不能完成肃家家长的托付,但是我还是觉得抓不住头绪,这个不是努不努力就能解决的,所以我最怕……如果因为我的闪失让紫荆仙都的遗民们再错过,让雅阙的话改变了实现的方式……我不知道我的自责和内疚会把我折磨到什么程度……雅阙的那个真的是预言吗?真是预言的话,那应该是现世的领域,怎么会在下界实现的呢?!这一点我一直想不通,不能领悟……
“伏火会他们……我们……他们……我、我们——我只是血肉之躯,纵横只是灵体,只靠我或者只靠他我们都守不住这个边界!伏火会所凭借的力量可以随意对我们造成伤害,但是我们却很难凭法术抵抗!我知道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一种最正确的应对方法,我们勉强使用的方法都是时灵时不灵,这肯定有一种方法的,世界上一定没有无敌的事物,每个存在都有弱点,都有制约它的办法的,但是我们直到现在也还没有找到头绪!
“……若一切事实真如我所预料,我愿意付出一切自我献祭!但是我很怕我们两个中有一个会先离开!若我们不能寄希望于王……我、我不敢……
“我……我好混乱……不论是作为青葵还是作为恕以,我都好混乱……我只是想知道以后何去何从……但是如果冒犯您,您不提点我们也没关系,我们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又或者这都是您故意为之,别有意义,这我不得而知……原谅我对你说这么语无伦次的话,我、我这就闭嘴了,对不起,求您原谅。”
声音戛然而止。
笠光感觉全身发冷……青葵刚才的很多话含义都很模糊,他都听不全懂,似乎青葵认为下界一定知道她在说什么,所以都用暗语。
可是,她到底为何宁愿在这里自言自语,也不向下界的任何人说?
尤其是……不愿意向他说。
笠光是个坦荡之人,他无法忍受自己在这里像一个小人一样地偷听。
他慢慢走近,尽量用最不会惊吓到青葵的温和语气:“青葵……你在吗?我是笠光……我在这里……我需要告诉你,你刚才说的话我不小心听见了……”
阒黑寂静。
时间凝滞,久得像是永远不会到下一秒……
竹林深处传来青葵惊恐的低低尖叫。
“葵丫头!”笠光骤然紧张起来,以为青葵出了什么事,连忙向前狂奔,不一会儿就看见幽微的水流边映照出一个倒伏在地人影的轮廓,笠光紧张地跑过去,发现的确是青葵!
他急忙伸手去探她的气息,以为她失去知觉了。但是没有,青葵一把抓住他的手,情绪失控,眼里倒映着水流的光芒,闪闪发亮。“笠光,笠光!”她喊了他两声之后发出一声频率极高的可怖尖叫,“笠光!我不记得你还守在这里了!”
“对不起!这些是不是我不能听?你不想我听见的话,你现在可以把我的这段记忆消去!”笠光握紧她的一只手,把她的上半身抱在自己的腿上,“真的,你来,没关系!”
“不要不要不要!”青葵声音尖利,“笠光不要这样!并不是不能给你听!”
“不是的,你别怕,别怕我会生气,你消去我的记忆我就不会记得了!”笠光努力安慰她。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青葵带着哭腔尖叫,“恰恰相反!我一直很想告诉你!但是我没有勇气说!我到现在都没勇气接受你已经听到了……”
笠光装作没听见她的话,而是尽量把她扶好,让她舒服一点,“小青,你现在先冷静一下!你冷静一下!”
青葵没有哭,但望着他的眼睛,片刻都不肯移开目光,费力地喘息着。笠光看着不妥,急问:“小青,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事,我只是太久没休息……那天从你这里走了之后,我一直在交界,刚刚才回来……”青葵不再尖叫,声音显得更加无力。
“什么?那有三四十个小时啊!”笠光大声说。
“可能是吧……我已经没时间感了。笠光,别和我说话,让我喘口气……”
笠光连忙不再问她话,说:“丫头,我送你回肃宅吧。”
青葵用力摇头,就快喘不过气。笠光醒神:“噢,对了,我不能离开这里……那我们先往外走一点,让那两棵树不离开我的视线就行,我抱你。”
青葵不说话,点头。笠光小心地把她抱起来,尽量走得平稳些,不要晃着她。青葵还是不肯移开目光,一刻不停,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然后眼神里才显出了一点点安全的感觉。笠光感觉到她身上强烈的迷茫和惶然,但不敢说什么。
走到还有几米就要出竹林的时候,笠光把她放下来,青葵挣扎着坚持要坐,他便让她靠在一棵粗硕的竹子上。随后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担心地看了看她,随即转开目光,望着外面的束铃木。
束铃木的叶子已经转为浓绿,即将要长出幼小的花苞了。
“在这里外面就看不清这里了,但我们还能看得见外面。”笠光仍望着上合之外,但是他又觉得不能再躲着青葵的目光了,于是转眼迎上她的视线。“青葵,你既然不想消去我的记忆……那刚才听到的事,我能问吗?”
青葵不知是低了头还是点了头,不过又低低地说了句:“你问。”
笠光对她的回答反而吃惊,盯住她一小会儿,真的问:“巡守者真只剩下虚主和你两个人?”
顿了顿,没看他,青葵很不情愿地点头。
“叶翊、敬知他们呢?真的都走了?”
青葵轻声说:“嗯。他们被打伤了,转世了。虽然还会回来……”
“王呢?王不也是巡守者吗?”
青葵似乎很不想回答,眼神像是受伤的小动物。她低着头,慢慢伸过手去小心翼翼地扯住笠光的一点点袖子,从刘海之中怯怯地抬眼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