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东主要早做打算”徐先生最后还是说了实话。此时此刻,若是心存侥幸只做自我安慰,无疑是将掌握生死的权交到了别人手里,倒不如宁可多有几分危机,或许还可早行一步。
“如何打算?”陆镇抬手做了个杀的动作,“将顾运则嗯?”
“只怕不妥”徐先生嘴里有些发苦。二十年前他便投身陆家,初始默默无闻,直到重关一役他为当时的陆老侯爷献计,才得到重用。
茂乡侯世子平庸,陆老侯爷便将他留给了次子。陆镇亦是有天分有本事的,自入仕起便一直便是一帆风顺,徐先生自然也是仆以主贵,尤以当初福建一战毕功为巅峰,何曾面对过这样的困境?
“皇上若尚未对东主起疑心,福州知府身亡,反而会启皇上之疑惑;若是已然起了疑心”那就更不必说了。今上疑心重爱猜忌,否则当初陆镇也不会在东南沿海建功之后还要来个以退为进。
“那要如何是好?”陆镇脸色黑沉,“我断不能坐以待毙才是。重关战役年久,纵然还有人存活,也难寻证据。不比福建之事,有这枚该死的核舟!”
徐先生默然片刻,低声道:“东主最该担心的,其实是那批粮草”
一提到粮草,陆镇顿时一拳捶在桌上:“敦儿那个不成材的小子!”
陆敦,是茂乡侯最心爱的次子,因为小时候磕坏了腿有些跛,因此格外得宠,就连陆镇也很疼爱他,甚至超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就是这么千娇百宠着,反而宠出了陆敦一身毛病。比起强抢民女的茂乡侯世子,这小子出门不大方便,胆子却更大,竟伙同人干起了贩卖军粮以次充好的把戏。从前的军粮几次都是入了别的粮仓,由陆敦买通人第二年报一个损耗就遮掩了过去,偏偏这一批粮草去了西北,陆敦才慌了神,找到陆镇求救,因此才有了西北被羯奴偷袭,粮草被烧的把戏。
如果细论起来,重关战役已过去将近二十年,福建吕家村之事也过了八年,唯有这批粮草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应该是最易被查出来的,的确是最该担心的。可陆镇一想到平南侯夫人拿出来的那枚核舟,就觉得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
两枚核舟,如今都在皇帝手中。德妃或者以为,这不过是皇帝为了挽回景泰公主的脸面,才将东西收走,但陆镇却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皇帝取了这两样东西,就表示他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倘若皇上疑心到我”陆镇口中一阵发苦,“或许当初,我的确不该操之过急,要逼死周鸿”
众人都以为他是要争功,才不容周鸿,却不知他其实是想逼得许骐再不能躲在幕后,必须亲自出马来争夺兵权。
齐王与晋王争储位,世人都觉齐王背后有他陆镇,故而更得力一些。其实外戚之事十分微妙,若是没有,难免失势,可若是势力太大,又成忌讳,这也是他当初福建功成后定要辞官丁忧的原因之一。
晋王也并不是没有外戚支持的。潞国公府虽然已经凋零,却还有他的岳家许家。许大将军这些年经营西北,渐渐也要成为皇帝所忌讳的外戚一党了。偏偏在这时候,许骐居然能急流勇退,将功劳全送了周鸿,自己竟要退下来。如此一来,许家不必担着外戚为患的名声,却仍能通过周鸿享了好处,简直是一举两得。叫他如何能够忍受?
可是,终究是在周鸿一事上处置得太过急躁,引发了皇帝的疑心。其实有时候,皇帝手中有没有证据,并不是非常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究竟相信谁。倘若皇帝已经不肯再信任他,那么即使这三件事都没有实证,皇帝只因茂乡侯府子弟的纨绔言行,都可以夺去茂乡侯府的权势乃至爵位的,到时候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
徐先生嘴里也一样发苦,半晌才道:“当初东主也是为了罢了,如今再说什么也无益,谁能料到那一枚核舟居然会在顾家人手中东主,为今之计,要想后路了。”
“后路?”陆镇苦笑,“东南已派了顾运则去,就连西北那边,也有招抚使分权,甚至还送了潞国公世子过去,陛下这是在为十年后做打算了罢,我又哪里来的后路呢?”
徐先生沉声道:“自然还有的,齐王殿下,就是东主的后路了。”
陆镇哈哈笑起来:“先生虽然神机妙算,可对我那大外甥,却并不怎么了解。”
徐先生一直重点在研究先帝以及今上,对齐王殿下还真不怎么了解,闻言不由道:“怎么?东主可是齐王殿下的助力!”
陆镇笑道:“是助力不假,可若我这助力没了,先生说说,皇上会因此偏向立晋王为太子么?”
徐先生不由得沉吟起来,缓缓道:“皇上迟迟不立太子,是因喜爱齐王殿下”
皇帝自己当初就是因中宫嫡出而继位的,他倘若不是实在喜欢齐王,大约早就立了晋王为太子了。亦即是说,齐王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源自他自己,而非陆家。
徐先生细细一想,顿时觉得有些危险:“但若东主获罪,对齐王殿下可并不利!”舅舅家有没有出息都不要紧,可有个罪臣舅舅,却是不行的。
陆镇讥讽地一笑:“倘若皇上私下里处置我呢?他可不会替我周旋。”
“这——还有德妃娘娘”徐先生有些冒汗了。一直以来陆家依仗的不过就是齐王,倘若齐王都不可靠,陆家要靠谁呢?
“妻妾终是外人,儿子却是自己的。”陆镇沉沉地道。
徐先生只觉得匪夷所思:“东主,未必如此。”
“齐王,其实并不十分喜欢陆家。从前,他是嫌陆家有用的人不够多,这一点,当初我丁忧之时便知道了。”陆镇仿佛没听见徐先生的话,只是缓缓地道,“我这几年未有兵权,他也嫌弃我沽名钓誉;如今西北一事上我处置失利,他更嫌弃我自作主张,不肯听从娘娘的话我这个外甥,其实十分难伺候。”
徐先生紧紧皱着眉头:“依东主这样说,齐王殿下竟是并不需要我等了?”
陆镇苦笑了一下:“只要皇上春秋鼎盛,仍旧喜爱着他,他便的确不大需要我,因此,他也绝不会全力助我。倘若我当真被问罪——他或许会帮我,或许——会大义灭亲。”
徐先生迟疑道:“依僚下看,齐王殿下当还会帮您的,毕竟外家获罪,于他无益。”
陆镇冷冷道:“若希望不大,他却多半会大义灭亲。先生,我不能赌。我们既不能赌皇上不疑心我,亦不能赌齐王定会助我们。”
徐先生明白他的意思,陆镇一直以来,都是个要把一切都紧紧攥在自己手中,由自己算计的人,要他将成败的权柄交到别人手中,由别人来决定他的生死,却是不行!
倘若换了茂乡侯,会觉得只要我将证据全部抹去,皇上即使疑心我,亦不能将我怎样。可在陆镇,却是连皇帝的疑心也不愿要的。
相对而言,徐先生更愿意跟随陆镇这样的东家,也不愿跟着茂乡侯那样得过且过自欺欺人的主子,但此时此刻,他却只觉得陆镇太过犀利,因为照陆镇这样的说法,他们竟然是已经没有了退路。摆在眼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让齐王登上皇位——是皇位,而不是太子之位!
徐先生觉得心惊肉跳:“东主这,这不成”
“为何不成?”陆镇沉声问。
“齐王殿下自己只怕就”齐王如今比晋王离太子之位似乎还要近一点儿,又何必来冒这个险呢?
陆镇冷冷地坐了一会儿,缓缓道:“倘若他不肯也不行呢?”
徐先生的脸顿时没了血色:“东主的意思是——”是要逼着齐王造反吗?
“不这样,我还有退路吗?”
“东主三思——”徐先生连坐都坐不住了。他并不是没想过将来有一日或者要动刀兵,事实上,齐王既然非中宫嫡出,他作为陆家的幕僚,就已经想过会有这样的可能了。毕竟天家夺嫡,动起刀兵者简直比比皆是,并不稀罕。但如陆镇这样,竟要逼着自己外甥造反,就实在
此时此刻,徐先生心里微微有些后悔了。从前他觉得陆镇杀伐决断,是个果毅之主,今日却觉得他杀伐之性未免太大,自己要奔着窄路上走。可是他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此时便是要后悔,也后悔不来了。
“毕竟如今一切都还只是我们的猜测。”徐先生镇定了一下,说话又顺当了许多,“东主此刻是因那核舟之事已过去数月而我们竟丝毫不知,未免有些太过惊怒了,不妨略略冷静几日,再议此事。如今当务之急,乃是让人去打探打探,顾知府在福州,究竟有没有查出什么。另外需将粮草之事再梳理一遍,看是否有漏洞。至于东主所说之事,当是最后的一条路。”
陆镇脸上的戾气略略收敛了些:“先生说得不错,我这便修书一封去福州。”他在福建一带征战多年,福建驻军之中自然还有他不少人手,要探查顾运则的动向并不难。
徐先生暗暗抹了一把冷汗:“那僚下先告退了,容僚下细细思索一下,以后要如何行事。”
陆镇微微点头,看着徐先生退了出去,自己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桌上的蜡烛慢慢燃烧到了尽头,烛焰轻轻一晃,熄灭了。
这是他的书房,即使是心腹小厮,不得召唤也不能进来,因此屋子里并没有人来更换灯烛,而是陷入了黑暗之中。
陆镇就在黑暗之中坐着,眼前渐渐浮现出八年前那个血色与火焰相交织的夜晚。福建一带的海匪确实不少,但与他初到福建便上报的数目并不相符。在福建数年,他先是联络了最大的李老鲨帮,一边剿灭那些零散海匪,一边与李老鲨帮做交易,容许他们在近海劫掠,同分财物。待数年之后,海上只剩下了李老鲨帮,他才调集水军,将其围歼。
只是最后的海匪人头数目有些太少,于是他打上了吕家村的主意。挑中吕家村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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