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烨一直低着头。
后来沐王爷才发现,孟烨一直在看自己的手。
沐王爷心里说不出的怪异,可是对上孟烨谦恭得体的神情,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起身踱到窗边,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下到山后去了,晦明的暮色里,沐王爷侧着脸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感慨地开口:“孟烨啊,你杀过人吗?”
“恩?”孟烨不解地抬眼,摇头道:“没有。”
沐王爷点点头:“果然没有啊。”又问孟烨,“你今年几岁?”
“……二十有七。”
沐王爷道:“长本王七岁……你既长本王七岁,应当比本王更狠得下心才对。”
沐王爷转过身看着孟烨:“你可知本王第一次杀人,是在几岁?”
孟烨摇头:“不知。”
“七岁。”沐王爷的声音从窗边飘来,“本王第一次杀人,是在七岁。”
“没想到吧。”是略带笑意的口气,孟烨看过去,沐王爷已把视线掉向窗外,好像并不在意孟烨的答案。
“没有。”孟烨对着沐王爷的背影道。
“身在帝王家,不是主动杀人,就是等着被杀。可惜啊孟烨……”沐王爷顿了顿道,“你对自己太狠,对别人太心软。”
孟烨心头一颤。
“一时心软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沐王爷道,“你如果能先下手将那些人斩尽杀绝的话,他们也没有机会在本王背后放冷箭。”沐王爷转过身靠在窗边笑道,“又或者……你更愿意这么一场一场地跟本王玩苦肉计?”
孟烨脸色一沉,沐王爷双手叉在胸前,歪着头不解笑道:“孟烨啊孟烨,本王还是很好奇,你不贪权不贪财不贪色,跟着本王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孟烨沉默不语。
“算了,你不想说,本王也不会勉强……”沐王爷不再逼问。
“王爷!”孟烨靠在床上,低声打断沐王爷的话,“孟烨所求,只为一人。无论如何,孟烨绝不会辜负王爷,请王爷放心。”
沐王爷不置可否。这种表决心的话他听过不少次了,真正兑现的好像也不多。
听见外头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沐王爷让出位置给汗流满面匆匆赶来的郎中,对孟烨安慰了一句“好好养伤”就离开了。
孟烨受的是皮外伤,郎中谨慎地留下瓶伤药千交代万交代最后也离开了。
房间里又剩下孟烨一个人,盘膝打坐,口中念咒,房间半空渐渐显现出一本书来,自己展开,一页页翻着,到第七页的时候停住了。
孟烨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匆匆拓了天书副本,粗粗翻过,其间细节尚未及看。
书中的影像如浮光匆匆掠过,最后停留在御花园里的一座白石桥上。
一个十五六岁满脸黑渍的宦童,手里高高举着只毛笔跑在前面,后面跟着同样满脸黑渍气喘吁吁的皇七子:“你……你给我站住……”
那宦童一边回头一边咯咯笑着跑过石桥:“来呀来呀,来追我呀!”
小时维是练过轻功的,虽然功力尚浅,但跑赢一个毫无武功的宦童是绰绰有余,何况那宦童还不时回头等他。小时维很快便追上那宦童,要夺他手里的毛笔,自己的脸上被画了几道,统统都要画回来。
那宦童却把笔举得高高的,小时维一下跳起来够着了,就要往那宦童脸上抹去。
那宦童却忽然惊慌地跪在地上,连声道:“皇上万岁。”
小时维心知不好,回头果然见宣帝满脸怒容地瞪着他。
宣帝一看到皇子脸上画得横七竖八的线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骂道:“胡闹!”
皇七子应声“扑通”跪地。
一旁的太子殿啧啧嘴:“七弟,你这样确实太不象话了。”又向宣帝道,“父皇息怒。七弟年幼不懂事,才会冲撞了父皇,父皇千万不要责罚于他。”
皇七子立刻抬头瞪了太子殿一眼。
宣帝冷哼一声,看着那跪在地上不住颤抖的宦童道:“拖下去,打八十大板。”
“父皇不要!父皇不要……不关他的事……父皇不要打他……”皇七子凄凄切切哭得流泪满面,虽然才七岁,不过已经很了解八十大板是个什么概念了。
宣帝看着自己的第七子,叹息着摇了摇头:“你啊……本王就是太纵容你了……”
宣帝叹息着,和太子殿一起离开了。
那个宦童也被人架着离开了。
最后只剩下皇七子一个人在原地,地上还躺了一只神气活现的笔。
后来那只笔被皇七子埋到了宫城外的一个乱坟岗上。
孟烨面无表情地看着书里的影像。
翻了几页,书里的皇七子长到十五岁。
那年他殿里新进了一个宦童,也是十五岁,白白净净的,笑起来的模样让孟烨觉得似曾相识。
皇七子常常冷眼看那宦童干活,看他抹桌子擦地,端茶送水,见了谁都笑嘻嘻的说趣儿。
除了宣帝之外,皇七子已经很久没有对别的人笑过了,他一言不发地,将手里的茶泼到地上,看着那宦童收拾。
皇七子甚至没有与这个人说过话。
可是这个人忽然有一天也死了——
属国进贡的新鲜水果,宣帝赏了一些给七殿下,皇七子故意摆在显眼的地方,等那个人来偷吃。
他站在帘柱后面悄悄看那个人悄悄吃着悄悄笑着却忽然再也笑不出来。
他站在帘柱后面忽然笑得不可自抑。
二十岁,沐王爷去西南赈灾的途中遇到强匪,被袭受伤,得苗王之女所救,娶之为妻,帝病危急召,回京途中,因苗部有人叛乱,被诬勾结苗人谋反,为太子殿所射杀。
这是当时孟烨甫放出囚洞时所看到的。
可是现在,天书的最后一页却是沐王爷坐在驿站的床上,缓缓擦拭自己的宝剑。
孟烨闭上眼,收起天书。
天书已改,命格已变。未来如何,连天都不知。
10
10、马车 。。。
第二日即从驿站启程。
孟烨伤未好,沐王爷就把马车让给他坐,孟烨起先不肯,说是“没有侍卫坐马车王爷反而骑马的道理”。
于是沐王爷就送佛送到西,舍弃了沿途大好风景耐着性子也坐进马车。
王府的马车宽敞,两人同坐也不觉得挤。沐王爷点了火盆靠着软垫看书,孟烨在靠近车门处坐得端正笔直。
一时无话,车厢里安静得可以听到沐王爷的翻书声。
安静得,让人很想说点什么。
悉悉嗦嗦看了一会儿书,沐王爷终于抬起头,迎上孟烨的视线,压抑着烦躁质问道:“你一直看着本王做什么?”
孟烨面不改色:“孟烨为王爷近侍,自然要时刻关注王爷的安全。”
沐王爷皱眉:“不要一直盯着本王看。”
孟烨不解:“为何?”
“啧!”沐王爷脾气上来,“你这样本王怎么看书?”
孟烨一本正经道:“孟烨不与王爷说话,王爷自看王爷的书便可。”
“你!”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沐王爷气道,“把脸转过去。”
孟烨看了沐王爷一眼,答了声“是”,就掉头盯着座位正前方车布上的暗青花纹看。
沐王爷又继续低头看书,可是兴致已经被搅和得荡然无存,兼之马车颠簸,更令人无法平心静气。
他拿着书随意翻弄了一会儿,又不耐烦地掀开窗帘往外望了望,一路过来都是平地,平坦无边,便令车队加速前行。
坐回原位,往软垫里又躺进去几分,忽然瞥见孟烨座位旁的剑,沐王爷突然想起那天在三道口,情势那么险恶的时候,孟烨的这把剑仍然背在背上不曾取下,便问道:“这剑,本王好像没见你用过?”
孟烨摸上剑鞘答了声“是”。
沐王爷斜了他一眼,又道:“既不出剑,为什么要背着剑?”
孟烨道:“不是不出,是未到出剑的时候。”
沐王爷只当孟烨狂妄,伸手道:“把剑给我看看。”
拿到剑时沐王爷敏锐地捕捉到孟烨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因此格外留意起来。
剑柄剑鞘是灰铁所铸,既无光泽亦无繁复的饰纹,看起来平凡无奇。剑亦不重,抓在手里几乎没有质感可言。不过孟烨的东西……沐王爷笃定此剑不同寻常,对着剑鞘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就要拔剑。
“王爷!”孟烨猛地喊住他。
沐王爷停了手,笑问:“怎么,难道你这剑也讲什么出鞘必见血之类的?”
“……这倒没有。”孟烨低了声。
沐王爷一笑,从剑鞘中徐徐拔出剑来。刚露出一寸,沐王爷就愣了,是竹剑?他迅速地拔出剑来,前后翻看一番,果然是把竹剑。剑厚二分,正反都镂刻着花纹,从剑身一直到剑尖,工艺繁复,图案精美,这样层层镂空的竹雕,沐王爷还从未见过。
手指摸上花纹中央的篆字,看清楚了,才发现刻的是一个“维”字,沐王爷心头一动,对孟烨道:“这‘维’字,倒与本王的名讳一样……”
“啊?”孟烨反问,“是‘维’字吗?我一直不知那上面刻的是什么。”
“你不知道?”沐王爷面色微沉,这孟烨居然还想假装自己不识字么!
“这剑难道不是你的么?”
孟烨摇头:“是别人送我的。”
沐王爷几乎可以推断下面的对话,如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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