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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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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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吐实道:“某祖遗有屋一所,田百亩,自耕自食,尽可糊口。不幸惑于人言,
谓农夫利薄,商贩利厚,将薄产抵借李平章府中本银三百两,贩纱段往燕京。岂
料运蹇时乖,连走几遍,本利俱耗。宦家索债,如狼似虎,利上盘利,将田房家
私尽数估计。一妻二子,亦为其所有,尚然未足,要逼某扳害亲戚赔补。某情极,
夜间逃出,恩量无路,欲投涧水中自尽,是以悲泣耳。”施公恻然道:“吾兄勿
忧,吾适带修殿银三百两在此,且移以相赠,使君夫妻、父子团圆何如?”桂生
惊道:“足下莫非戏言乎?”施公大笑道:“君非有求于我,何戏之有?我与君
交虽不深,然幼年曾有同窗之雅。每见吴下风俗恶薄,见朋友患难,虚言抚慰,
曾无一毫实惠之加;甚则面是背非,幸灾乐祸,此吾平时所深恨者。况君今日之
祸,波及妻子。吾向苦无子,今生子仅弥月,祈佛保佑,愿其长成。君有子而弃
之他人,玷辱门风,吾何忍见之!吾之此言,实出肺腑。”遂开箧取银三百两,
双手递与桂生。桂生还不敢便接,说道:“足下既念旧情,肯相周济,愿留借券,
倘有好日,定当报补。”施公道:“吾怜君而相赠,岂望报乎?君可速归,恐尊
嫂悬悬而望也!”桂生喜出望外,做梦也想不到此,接银在手,不觉屈膝下拜,
施济慌忙扶起。桂生垂泪道:“某一家骨肉皆足下所再造,虽重生父母不及此恩。
三日后,定当踵门叩谢。”又向观音大士前磕头说誓道:“某受施君活命之恩,
今生倘不得补答,来生亦作犬马相报。”欢欢喜喜的下山去了。后人有诗赞施君
之德:谊高矜厄且怜贫,三百朱提贱似尘;试问当今有力者,同窗谁念幼时人?
施公对主僧说道:“带来修殿的银子,别有急用挪去,来日奉补。”主僧道:
“迟一日不妨事。”施济回家,将此事述与严氏知道,严氏亦不以为怪,次日另
凑银三百两,差人送去水月观音殿完了愿心。到第三日,桂生领了十二岁的长儿
桂高,亲自到门拜谢。施济见了他父子一处,愈加欢喜,殷勤接待,酒食留款。
从容问其偿债之事。桂生答道:“自蒙恩人所赐,已足本钱,奈渠将利盘算,田
产尽数取去,止落得一家骨肉完聚耳。”说罢,泪如雨下。施济道:“君家至亲
数口,今后如何活计?”桂生道:“身居口食,一无所赖;家世衣冠,羞在故乡
出丑,只得往他方外郡,佣工趁食。”施公道:“为人须为彻,胥门外吾有桑枣
园一所,茆屋数间,园边有田十亩,勤于树艺,尽可度日。倘足下不嫌淡泊,就
此暂过几时何如?”桂生道:“若得如此,免作他乡饿鬼。只是前施未报,又叨
恩赐,深有未安。某有二子,长年十二,次年十一,但凭所爱,留一个服侍恩人,
少尽犬马之意,譬如服役于豪宦也。”施公道:“吾既与君为友,君之子即吾之
子,岂有此理?”当唤小厮取皇历看个吉日,教他入宅。一面差人分付看园的老
仆,教他打扫房屋洁净,到期交割与桂家管业。桂生命儿子拜谢了恩人,桂高朝
上磕头,施公要还礼,却被桂生扶住,只得受了。桂生连唱了七八个喏,千恩万
谢,同儿子相别而去。到移居之日,施家又送些糕米、钱帛之类。分明是:从空
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过了数日,桂生备了四个盒子,无非是时新果品,肥鸡巨鲫,教浑家孙大嫂
乘轿亲到施家称谢,严氏备饭留款。那孙大嫂能言快语,谗谄面谀,严氏初相会
便说得着,与他如姊妹一般。更有一件奇事,连施家未周岁的小官人,一见了孙
大嫂也自欢喜,就赖在身上要他抱。大嫂道:“不瞒姆姆说,奴家见有身孕,抱
不得小官人。”原来有这个俗忌,大凡怀胎的抱了孩子家,那孩子就坏了脾胃,
要出青粪,谓之“受记”,直到产后方痊。严氏道:“不知婶婶且喜几个月了?”
大嫂道:“五个足月了。”严氏把十指一轮道:“去年十二月内受胎的,今年九
月间产。婶婶有过了两位令郎了,若今番生下女儿,奴与姆姆结个儿女亲家。”
大嫂道:“多承姆姆不弃,只怕扳高不来。”当日说话,直到晚方别。大嫂回家,
将严氏所言,述了一遍。丈夫听了,各各欢喜,只愿生下女儿,结得此姻,一生
有靠。光阴似箭,不觉九月初旬,孙大嫂果然产下一女。施家又遣人送柴米,严
氏又差女使去问安。其时只当亲眷往来,情好甚密,这话阁过不题。
却说桑枣园中有银杏一棵,大数十围,相传有福德五圣之神栖止其上。园丁
每年腊月初一,于树下烧纸钱奠酒。桂生晓得有这旧规,也是他命运合当发迹,
其年正当烧纸,忽见有白老鼠一个,绕树走了一遍,径钻在树底下去,不见了。
桂生看时,只见树根浮起处有个盏大的窍穴,那白老鼠兀自在穴边张望。桂生说
与浑家,莫非这老鼠是神道现灵?孙大嫂道:“鸟瘦毛长,人贫就智短了。常听
人说金蛇是金,白鼠是银,却没有神道变鼠的话。或者树下窖得有钱财,皇天可
怜,见我夫妻贫苦,故教白鼠出现,也不见得。你明日可往胥门童瞎子家起一当
家宅课,看财爻发动也不?”桂生平日惯听老婆舌的,明日起早,真个到童瞎子
铺中起课,断得有十分财采。夫妻商议停当,买猪头祭献藏神。二更人静,两口
儿两把锄头,照树根下窍穴开将下去,约有三尺深,发起小方砖一块,砖下磁坛
三个,坛口铺着米,都烂了,拨开米下边,都是白物。原来银子埋在土中,得了
米便不走。夫妻二人叫声惭愧,四只手将银子搬尽,不动那磁坛,依旧盖砖掩土。
二人回到房中,看那东西,约一千五百金。桂生算计要将三百两还施氏所赠
之数,馀下的将来营运。孙大嫂道:“却使不得!”桂生问道:“为何?”孙大
嫂道:“施氏知我赤贫来此,倘问这三百金从何而得,反生疑心。若知是银杏树
下掘得的,原是他园中之物,祖上所遗,凭他说三千、四千,你那里分辨?和盘
托出,还只嫌少,不惟不见我们好心,反成不美。”桂生道:“若依贤妻所见如
何?”孙大嫂道:“这十亩田,几株桑枣,了不得你我终身之事。幸天赐藏金,
何不于他乡私下置些产业,慢慢地脱身去,自做个财主,那时报他之德,彼此见
好。”桂生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你说的是。我有远房亲族在会稽地方,
向因家贫久不来往,今携千金而去,料不慢我。我在彼处置办良田美产,每岁往
收花利,盘放几年,怕不做个大大财主。”商量已定,到来春,推说浙中访亲,
私自置下田产,托人收放,每年去算帐一次。回时旧衣旧裳,不露出有钱的本相。
如此五年,桂生在绍兴府会稽县已做个大家事,住房都买下了,只瞒得施家不知。
忽一日,两家儿女同时出痘,施济请医看了自家儿子,就教去看桂家女儿,
此时只当亲媳妇一般,大幸痘都好了。里中有个李老儿,号梅轩者,素在施家来
往,遂邀亲邻醵钱与施公把盏贺喜,桂生亦与席。施济又题起亲事,李梅轩自请
为媒,众人都玉成其美,桂生心下也情愿。回家与浑家孙大嫂商量,大嫂道:
“自古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施生虽是好人,却是为仁不富,家事也渐渐
消乏不如前了。我的人家都做在会稽地面,到彼攀个高门,这些田产也有个依靠。”
桂生道:“贤妻说得是。只是他一团美意,将何推托?”大嫂道:“你只推门衰
祚薄,攀陪不起就是。倘若他定要做亲,只说儿女年幼,等他长大行聘未迟。”
古人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当初贫困之日,低门扳高,求之不得,如今
掘藏发迹了,反嫌好道歉起来。只因上岸身安稳,忘却从前落水时。施济是个正
直之人,只道他真个谦逊,并不疑有他故。
荏苒光阴,又过了三年。施济忽遘一疾,医治不痊,呜呼哀哉了!殡殓之事
不必细说。桂富五的浑家撺掇丈夫,乘此机会早为脱身之计。乃具只鸡斗酒,夫
妇齐往施家吊奠。桂生拜奠过了先回,孙大嫂留身向严氏道:“拙夫向蒙恩人救
拔,朝夕感念,犬马之报尚未少申。今恩人身故,愚夫妇何敢久占府上之田庐?
宁可转徙他方,别图生计,今日就来告别。”严氏道:“婶婶何出此言!先夫虽
则去世,奴家亦可做主。孤苦中正要婶婶时常伴话,何忍舍我而去!”大嫂道:
“奴家也舍不得姆姆,但非亲非故,白占寡妇田房,被人议论,日后郎君长大,
少不得要吐还的。不如早达时务,善始善终,全了恩人生前一段美意。”严氏苦
留不住,各各流泪而别。桂生挈家搬往会稽居住,恍似开笼放鸟,一去不回。
再说施家,自从施济存日,好施乐善,囊中已空虚了。又经这番丧中之费,
不免欠下些债负。那严氏又是贤德有馀才干不足的,守着数岁的孤儿撑持不定,
把田产逐渐弃了。不勾五六年,资财罄尽,不能度日,童仆俱已逃散。常言“吉
人天相,绝处逢生”。恰好遇一个人从任所回来,那人姓支,名德,从小与施济
同窗读书,一举成名,剔历外任,官至四川路参政。此时元顺帝至正年间,小人
用事,朝政日紊,支德不愿为官,致政而归。闻施济故后,家日贫落,心甚不忍,
特地登门吊唁。孤子施还出迎,年甫垂髫,进退有礼。支翁问:“曾聘妇否?”
施还答言:“先人薄业已罄,老母甘旨尚缺,何暇及此!”支翁潸然泪下,道:
“令先公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此天地间有数好人,天理若不泯,子孙必然昌盛。
某忝在窗谊,因久宦远方,不能分忧共患,乃令先公之罪人也!某有爱女一十三
岁,与贤侄年颇相宜,欲遣媒妁与令堂夫人议姻,万望先为道达,是必勿拒!”
施还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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