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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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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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就在浏阳会馆读书。”易君恕仍然一口咬定。
  “不对!”老太太威严地说,“我打发杏校去找过你,你没在那儿,谭嗣同也没在家,他的家人说,你们一起出去了,好几天都没回来。”
  易君恕张口结舌!
  “到底上哪儿了?”老太太怒喝道。
  易君恕垂下了头。再找任何借口都已经无法搪塞,他只有一言不发。
  “说呀!”老太太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猛地一顿,“你给我跪下!”
  “娘……”易君恕“扑通”跪倒在母亲面前,“您别问了,儿子不能说!”
  “什么?不能说?”老太太怒不可遏,“我是生你养你的娘!什么话不能对娘说?杏枝,给我用家法!”
  “当卿!”一声,拐杖扔在了地上。这就是老太太的“家法”,儿子小的时候,背书打了磕巴,写字出了错笔,都要受到“家法”的惩罚。现如今,儿子长大了,老太太也没有力气打了,再用“家法”,就只有由佣人执行了。
  杏枝猛地一哆嗦,捡起那根拐杖,畏畏葸葸不敢上前。安如眼看丈夫要受皮肉之苦,惊得嘴唇发白,却也不敢阻拦。
  易君恕跪在地上,挺直了腰,准备承受挞伐。打吧!他在心里说,如果这顿痛打能消消母亲的怒气,能弥补我对母亲的愧意,我也心甘情愿,只是什么都别再问我了!
  “杏枝!”老太太怒喝道,“给我打!”
  “老太太,”杏枝为难地哭了,“您让我打大少爷,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我不敢……我不敢……”
  “少噜嗦,给我狠狠地打!”
  “大少爷,您别恨我,我……我这也是没法子!”杏枝满脸是泪,两手瑟瑟发抖,举起了那根拐杖……
  “别打!”安如突然惊叫一声,踉踉跄跄扑了过去,两手抓住杏核举在空中的拐杖,“娘啊,我求您了,别打他!您瞧他,这几天人也瘦了,俩眼都是红的,兴许在外头遇到了什么难处,好容易回来了,您还舍得打他呀?他这文弱的身子,禁不住啊……”
  拐杖在易君恕的头顶摇晃,泪珠叭嗒叭嗒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那是妻子的眼泪。宁折不弯的汉子心软了,他可以忍受母亲的痛打,却不能忍受妻子的哀哀乞怜!
  “娘!”易君恕昂然说,“不用难为她们了,我说!”
  安如和杏枝的手松开了,拐杖“当啷!”摔在地上。
  “你说吧,”老太太威严地说,“我听着呢!”
  “三天前,谭复生给我看了一封皇上的密诏……”
  他刚刚说了这一句,老太太已经大惊失色!
  “皇上的密诏?”老太太急着问,“是……什么密诏?”
  “娘,”易君恕先不回答她,却问道,“您知道李鸿章被罢了官吗?”
  “听说了,善恶到头终有报,李鸿章罪有应得!”
  “娘,那是我告的……”
  “什么?”老太太不敢相信儿子能办这么大的事,“你?”
  “我上书皇上,参了李鸿章一本!”易君恕说,“皇上决心革除弊政,把那些老谬昏庸大臣统统罢黜!”
  “噢,”老太太激动地说,“当今皇上真是圣明天子!”
  “可是,皇太后发怒了,不许尽变旧法,罢黜老臣!现在皇上手中无权,皇位难保,传密诏给军机四章京,要他们速速谋划良策,皇上说,‘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
  “啊?我的天哪!”老太太骇然,“皇上……皇上他遭了大难!那么,军机四章京有什么办法?”
  “他们和康先生商量,康先生说,如今情势紧急,别无良策,只有举兵勤王,解救皇上!”
  “举兵勤王?”老太太听一愣,“他们这些读书人,手里哪有兵权?”
  “是啊,”易君恕道,“康先生说,现在只有借用袁世凯的兵力,袁世凯正在北京,刚刚蒙皇帝召见,加官晋职,必定感恩图报!八月初三那天晚上,我陪谭复生一起去法华寺见袁世凯……”
  “你……你们要袁世凯怎么办?”
  “要他杀荣禄,包围颐和园,兵谏皇太后,请皇太后不再干预朝政,如果她不肯,就杀了她!”
  “天哪!”老太太听到这里,魂飞魄散!
  安如和杏枝已经吓傻了……
  “你们……”老太太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浑身颤抖,“你们真是胆大包天!皇太后是大清国的国母,怎么能……”
  “娘!”易君恕满怀悲愤,慨然说,“皇太后重用奸臣,干政误国,要借九月天津阅兵之机废黜皇上,兵谏皇太后实属迫不得已!只要能保住了皇上,皇太后答应不再干政,臣子们决不会伤害她!”
  “噢?”老太太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急切地问,“那……袁世凯怎么说?”
  “袁世凯说,他为报皇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是,军诫粮草部在天津营中,他手下所存甚少,需要十天半月,运筹充足,才可用兵……”
  “哎呀!”老太太跌足道,“他这是缓兵之计!你爹在世的时候就说过,袁世凯是李鸿章的门徒,这个人阴鸷险恶,居心叵测,将来必是乱世奸雄!康有为、谭嗣同不知深浅,竟然把他视为同道?现在……勤王之师还没有影子,南海会馆倒先被查抄了!看起来,事情肯定已经败露……”极度的惊恐震撼着这位病弱的老人,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儿啊,你……你惹下滔天大祸了!”
  “啊?”安如早已被吓得软瘫在地,听得老太太这么说,不禁大哭起来,“娘啊,这可怎么办啊……”
  杏枝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您得想办法啊,大少爷要是有个闪失,咱这个家……”
  “没有办法了……”老太太紧抱着儿子,瑟瑟发抖,“惹下了这样的大事,谁也救不了我的儿子了!”
  安如和杏枝匍匐在他们母子身边,一家人哭成一团!
  “君恕!”老太太在绝望之中突然心里一动,抬起了头。她抽出两手,托着儿子的脸,问道,“和谭嗣同一起去见袁世凯的,除了你,还有谁?”
  “只有我们俩,再没别人。”易君恕说。
  “你和他一起进去见袁世凯了吗?”老太太急切地追问。
  “没有,他一个人进去,我在大门外边等着。”
  “袁世凯没看见你?”
  “没有,天很黑,又没有月亮,我在法华寺外边的树林子里等他,没有人看见我。”
  “啊,这就好了!”一直极度紧张的老太太这才哭出声来,“我的儿子保住了!谢天谢地,这是苍天有眼,不灭我易门之后啊!”
  转眼之间绝处逢生,安如和杏枝倒惊呆了……
  “娘,”易君恕仍然忧心忡忡,“可是皇上……”
  “皇上和皇太后娘儿俩的恩怨,由他们自个儿撕巴去吧,我们平头百姓,管不了帝王家的事,就不管了!”老太太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儿子,满脸是泪,蛛网似的皱纹在抖动,“为了这个大清国,我们易家已然搭进去你爹一条命,不能再搭上我的儿子了,给我留住这条根儿吧!娘给你立下规矩,从今儿起,在娘身边儿好好儿地待着,哪儿也不许你去了!”
  易君恕伏在母亲的肩上,默然无语。全家人都为他的侥幸脱险而如释重负,而他的心上仍然压着千钧磐石。
  他的耳畔,回响着皇上的召唤:朕位且不能保……
  朕今问汝:有何良策……
  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
  啊,皇上啊,皇上!
  紫禁城里天翻地覆,而与它相距仅一箭之遥的东江米巷依然像往日一样宁静安详。这里是外国使馆区,俨然城中之城,国中之国。
  “鬼子大人”林若翰正朝着英国公使馆的大门走来。他今天不再是那一身长袍马褂的中式装束,而换上了全副西服革履,头戴英国特有的那种硬胎圆顶“波乐帽”,手里拿着一把兼作手杖的黑色布伞,一位标准的英国绅士。
  “早安,林牧师!”全副英国皇家军队装束的卫兵向他敬礼。
  “早安,我的孩子!”他把礼帽略略提起,又重新戴好,向卫兵欠了欠身,走进了大门。他是这里的常客,卫兵都认得他。即便不认识,那一身笔挺的西服和一张白种人的面孔也已经是通行无阻的护照。
  院子的旗杆上悬挂着英国国旗,在初秋的和风中徐徐飘扬。宽阔的草坪刚刚修剪过,苍翠碧绿,一群鸽子在啄食草籽。草坪间的甬路通往使馆的主楼,那是典型的英国建筑,红色砖墙和白色垩粉相间的两层楼上覆盖着哥德式的屋顶,券门、廊柱呈现出浓浓的异国情调。一道院墙内外是两个世界,这里完全没有大街小巷的市尘喧嚣,感受不到紫禁城里那场剧变带来的风声鹤唳。
  侍者把林若翰带进客厅,接过他的帽子和布伞,请他在这里等一等,然后去通报公使。林若翰在雕刻着缠枝花卉的高脚靠背椅上坐下来,轻轻吁了口气,默默地望着面前那英国式的壁炉,还有墙上高悬着的维多利亚女王画像。每次林若翰到来,公使都是在这里接待他,到了这里就好像回到了阔别的祖国。然而今天他却没有这份兴致,内心的焦躁不安使额头上渗出了涔涔汗珠,而在这个已经秋凉的季节,本来是不至于再感到燥热的。
  他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随后,窦纳乐扶着光洁馒亮的铜质栏杆扶手走下楼梯。
  “早安,林牧师,”窦纳乐的神色似乎有些疲惫,但仍然做出礼貌的笑容,“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早安,公使阁下,”林若翰站起身来,向窦纳乐迎上去,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你不必抱歉,能见到你,我就很高兴了!”
  “请坐,林牧师!”窦纳乐亲手把椅子向前挪动了一下,直到林若翰坐下,自己才在旁边落座。
  侍者托着托盘走上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两人的肩后。
  “你喝点什么?”窦纳乐回头望着林若翰,“威士忌,还是白兰地?”
  “谢谢,我什么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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