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说文鸾姑娘早已经死了,这突然的消息,使纪晓岚心中忍不住一阵阵作痛。细究其中情由,原来是在他三年前乡试未果,文鸾卖身纪府的期限已满。
虽然她愿意留在纪府,但也不再是奴婢的身份,婶母李安人有意成全,便为她置办衣裳簪环,即将打发人送她进京。不料文鸾的父亲来到崔尔庄,向纪家索要一千两纹银的身价。这下把李安人气坏了,心想买下一个婢女顶多花上三百五百,现在与你家作亲戚,岂有索要身价之理。即使你不说要钱,那纳为妾室之后,侄儿还能亏待了你?一千两纹银也不算太多,但给了岂不招来别人的讥笑,一气之下让他把女儿带回家中,纳妾之事就这样僵持下来。文鸾随父亲回到家中,痛苦难忍,竟然一病不起,不久便抑郁而死。为了让晓岚安心读书,李安人不让人告诉晓岚,免得他为文鸾伤心,直到乡试中举,回家去接文鸾时,才让人告诉这其中的原委。
文鸾死去,事出意外,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纪晓岚怅然良久,痛苦地思念使他无可奈何。想起文鸾说过的命由天定的话,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但又似乎全然无理。这样一朵美丽的花,岂不是被毁在了人的手里?雁过长空,影沉秋水,一场难以克制的期盼,竟早已成为泡影,但幼时与文鸾嬉戏的场面,永远保留在他的记忆里,文鸾那俏丽的身影,铜铃般的笑声,深深地镌刻在纪晓岚的心中,每逢看到海棠花,他的思念之情,便油然而生。……这年春节过后,纪晓岚正准备参加本科会试之时,家乡传来生母张夫人病重的消息,立刻使纪晓岚心神难定,如坐针毡,急忙回家探望,在病榻前守护半年,母亲终于命归黄泉。临终前,张夫人叮嘱儿子奋力进取,光耀门庭。
错过了这科会试,纪晓岚并未觉得多么惋惜,使他心神不宁的,是他这些年忙于追求功名,埋身在书海之中,未能照顾母亲。成家之后,移居京城,没把母亲接来同住,未能先尽孝道,心中尤为痛惜。于是在张夫人的丧事过后,同妻儿一起留在家中,按当时规矩,为母亲守丧三年。
这段时间,纪晓岚无限怅惘,错过了本科会试,下科也不能参考,因为居丧未满,要等六年后的甲戌科才能参加大比,虽说是太平盛世,但谁知道六年之后会有什么世事变化?
光阴不可虚度,他于是开始了考据学的研究。
闲暇之时,他也常给纪氏子弟讲解经文,教他们赋诗填词,这下可把族人们高兴极了,谁家能请到一名解元当先生呢,仅此一事足使崔尔庄的纪姓自豪十分。那些读书的孩子,更是喜欢纪晓岚,只要是纪晓岚的空闲时间,就有一帮孩子围着他问这问那。
一次,他的两个族侄,竹汀和秀山,到村南的庙旁玩耍,淘气地爬到树上,折断了不少枝杈,拿在手里挥舞不停。庙里的老和尚看到了,便出庙来劝阻,问明是纪家的子弟,也不好过于责备,便对两个小孩说:“你们纪家是诗礼之家,个个能诗能文,两位公子可曾学过?”“学是学了,只是做不好!”“那我出个联,你俩对对,怎么样?”竹廷秀山很感兴趣,便请师傅说出来试试。
老和尚说出了上联:“二猿伐树,看小猴子如何下锯?”竹廷秀山听出是老和尚转着弯地骂人,都想立刻回敬他。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对不出下联。老和尚笑咪咪地说:“快回家读书去吧,你们的学问还差得远呢,阿弥陀佛。”说完老和尚转身走了。
竹廷秀山回到家里,心里很不舒服,觉得让老和尚戏弄了,胸中窝火。两个小调皮便找到纪晓岚家,请他指教一下。
纪晓岚正在家中读书,听完他俩的讲述,就教训其他俩,责备侄子不懂事,不该损坏树木,两个侄子认了错,却缠着不走,非要叔叔说出下联不可,纪晓岚便笑道:“你们可以这样对他:'一马犁田,瞧老畜生怎样出蹄!'”竹廷秀山得意非常。他俩赶忙写在纸上,拿着跑到村外,到庙里送给老和尚。
老和尚看了,也不生气,问道:“这是两位公子对的?”“是啊!”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不是,不是。”老和尚摇着头,眼光盯着竹汀和秀山。
竹汀见其他不过,便实说道:“是我们五叔对的,怎么样?”老和尚笑起来:“我猜就是他。高才,高才!”两个孩子见此情景非常高兴,向和尚告别,像两个凯旋的武士,趾高气扬地回到家中。
中秋节前,先生要回家过节,休馆那天,先生得意洋洋地给学生们出了个上联,要学生们对上,节后开馆便讲给他们听。这个上联是:“中秋八月中:”看上去,这句话很简单,但对上它很不容易,所以先生很得意。竹汀搜肠刮肚地想了一晚上,直到月上中天,吃完了中秋瓜果和月饼,仍然没有想出对句,心里有这事结记着,在炕上翻过来转过去,既对不上联,又睡不着觉,干脆起来出了门,踏着融融的月色,跑到纪晓岚的住处,让五叔指教个下联。
纪晓岚已经躺在床上,听仆人说是竹汀对不上联了,半夜跑来请教,心中很欢喜,便让竹汀进院来,隔着窗问:“是个什么句,非今天对不可?”竹汀忙说:“是个五言句,'中秋八月中,'您看好对不?”纪晓岚在屋内说道:“现在天色什么时候?”“已到半夜了。”竹汀看看空中的皎月。
“噢——,那你就回去吧。”屋中又说。
真是扫兴,竹汀琢磨着,该是五叔嫌吵醒觉,生气了吧,仍想说几句请求的话,只听屋中催促道:“你回去睡觉吧。已经'两更半”了,明天再告诉你。“竹汀无奈,只好怏怏而去。
第二天一早,竹汀又来了,给五叔请过早安,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叔叔说道:“竹汀,你有什么事儿吗?一大早就来啦。”竹汀纳闷起来,怎么五叔这么爱忘事?昨夜说得好好的,今天告诉我怎么对下联。莫非是昨晚睡迷怔了,还没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把我打发走了。于是竹汀说道:“五叔,我是来讨那个'中秋八月中'的下联来了,您是否对了出来?”这时纪晓岚嗔怪起来:“你这孩子,我昨夜不是告诉你了吗?怎么又来问呢?”“没有哇,您说今天再说。”竹汀茫然,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地。又听五叔说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动脑筋?我昨夜问你什么事了?”“问我是什么时候了。”竹汀说。
“你怎说的?”“我说'半夜了'。”“接下来,我怎么说,你还记得不?”“您说'二更半了,明天再说吧'。”“这不就告诉你了吗!”竹汀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半夜二更半'!”竹汀在屋里跳起来,嘴里喊着:“谢谢五叔!'中秋八月中',对它个'半夜二更半'。”说完,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纪晓岚看着竹汀远去的背影,心中感到几分欣慰。这种心情,常常产生在人们有求于他这位解元的时候。人们见他很好说话,求他写诗题字撰文的人很快多起来,以至他穷于应付,不得不有所推辞。好给自己省出时间来,研究学问,准备以后的仕进。
春节来临,人们习惯贴春联,一些地位和身份较高的人,打发人到纪府来,求纪晓岚捉刀,撰成新桃,以换旧符。一开始纪晓岚欣然答应,立刻挥笔而就,将写好的春联交来人带回,不料求写春联的太多,竟有人以求到的春联炫耀乡里,让纪晓岚知道了,非常生气,有意谢绝高门显户的请托。一气之下,不再答应任何人的请求。
这天纪晓岚由书童陪着路经村南头张铁匠的门口,看铁匠的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周围没有院墙,孤零零地矗立在萧瑟的寒风里,实在显得冷落,两扇黑乎乎的木板门,还没贴上桃符,没有一点儿过年节的气氛。张铁匠是个憨直的人,勤恳耐劳很受村里人的称赞,由于他家很穷,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根,他到纪府帮工时,很卖力气。每次见到解元,都是毕恭毕敬地喊着“解元爷”。
纪晓岚心中,生出一股怜悯之情,让书童去敲张铁匠的房门。
张铁匠戴一顶狗皮帽子,穿一件补丁摞补丁仍然露着些棉絮的破棉袄,两手插在袖筒里,从乌洞洞的小门里,瑟缩着钻了出来。一看眼前站着纪晓岚,一时成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赶忙给解元大人施礼,“请问解元爷有什么吩咐?”纪晓岚说:“家家都过新年,你怎么连桃符都没贴?”张铁匠憨厚地咧嘴笑笑,不好意思地说:“人家过年,一家大小热闹闹的。我一条光棍,这年有啥好过的。”“你跟我到府上来一趟,我给你写幅春联,你拿回来贴上。
好日子全在人过,你干活不惜力,会有好日子过的!“”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张铁匠咧嘴笑着。
纪晓岚回到书房,挥笔写成一副对联,交给了张铁匠,铁匠拿着对联,上上下下看个没够,激动地说着:“谢谢解元爷!谢谢解元爷!”“不必不必,你回去贴上吧!”纪晓岚吩咐。
铁匠转身要走,却犹犹豫豫地回过头来,结结巴巴地说:“解。……解元爷,我。……小的。……,小的不识字呀。……”从他那认真的样子看,纪晓岚以为铁匠识字,看懂了其中的意思,没想到张铁匠原是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自己笑了出来,随即说道:“无妨无妨,我念给你听听。”纪晓岚用指头指着春联上的字,一字一顿地念道: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千锤百炼人。
张铁匠眨巴眨巴眼睛,嘴唇蠕动几下,好像是体会出其中的意味,嘴一咧,憨厚地笑了:“敢情解元爷写的这词,是专写俺的,正对俺的劲,解元爷,这个词俺喜欢。”张铁匠回到家里,立刻将春联贴在了门上,过往行人看过,莫不哑然失笑,过节期间,这里时兴拜年,外村的客人们,很快将这件事传得很远,周围几十里的村庄,几乎无人不晓。张铁匠贴了纪解元送的对联,好像年轻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