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每次换人,我们都要不厌其烦地把所有事宜从头交代一番。一个想不到,指不定哪儿就出差子。
渐渐的,举一反三,小马自己也能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干起来很顺手。(以后我们发现, 几乎每个保姆在不同方面,都能总结出一套心得。比如扶母亲下床撒尿,刘姐的方法既简便又省力:第一步 ,先跪在床上将母亲平拽出半个身子;第二步,把母亲的身体转过来,双腿顺到床沿;第三步,用脚作支撑 ,借着母亲的劲儿把沉重的母亲搬到坐便椅子上。我们便纷纷仿效——教学相长!)
但父亲见人起疑的毛病,也就在这时候开始显出端倪的。小马一开始隐忍着。但她毕竟年轻,没受过这 样的委屈,终于被父亲骂走了。
3.
小马本打算五一节之前回老家一趟,为回老家麦收专程跟我请过几次假。我们劝她能不能五一以后再作 打算。(一是妻子五一期间要出差上海,一周左右。保不准家里要来很多亲戚,我怕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其实为了父母,在我们的生活里,早就没有“七天长假”一说了。几乎所有假期都是在家守着他们。赶 上保姆请假,更是要由我们兼起买菜做饭的重任。老人须臾离不开人,别说出远门(在外住一宿的事想都别 想),就连去趟超市,都放心不下把两个老人丢在家里。(母亲撒尿必须由人扶下床,而且病重后的母亲小 便失禁,隔不到半小时就有尿意)对我来说,假期比平时上班更累人。(多年后,我在农村的老表兄那里, 复见到我当年的影子,对他一切外出被分割成半小时半小时的时间碎片,心里深有感触。)
2002年5月2日。昨晚三姐一家过来,我和姐夫喝了不少酒,晕忽忽地。睡得很晚,起的很迟。起来时三 姐一家三口已经走了。
大概是中午吧——父母那屋,父亲对小马大喊大叫——
“你给我走!!!”
父亲疯了一般。小马不敢大声顶嘴,在一边委屈地哭。起因是父亲认定小马两边挑拨,把这个家搅得人 人都反对他。还有前几天,母亲病的时候,小马给母亲喂药,第二天母亲就拉稀了——父亲把这些“偶然” 按自己的逻辑串联成一个“必然”,硬说小马给妈喂的是“毒药”。
小马哭着向我保证:“我怎么可能给大妈喂毒药?……”
越说越委屈,哭声越大。
“我们都知道。老头儿是糊涂了,别往心里去……”我们还能怎么劝?!
母亲病的时候,小马给二姐和我打电话。父亲听不清,猜测小马背地里向我们告他状,意在煽动儿女们 集体起来反对父亲,让我们数落他。(他就是把所有他看到、听到的细节,经过自己的猜疑和加工,嵌入他 自己编织的逻辑网里面。父亲把所有人都往最坏的方向想。这在以后还会愈演愈烈)
小马穿一件颜色鲜艳点的衣服,父亲竟也不能容忍。觉得小马定是别有用心,盼着他死。
扫床的时候,小马说:“您靠点边,我给您收拾收拾”。父亲把“收拾”听成了给他“收尸”,气更不 打一处来。
“你一趟一趟过来瞅,是看我们死没死,是啊?!”父亲恶狠狠地。
父亲闹起来,一副歇斯底里的劲儿头,整个像变了一个人,谁劝,他敢跟谁玩命。
我过去,跟父亲大声争执,起先还打算以理服他。父亲更急了,大骂我——“你也护着她,是啊?!你 们串通一气!”
“这下她可遂愿了……”父亲举起拐棍朝我打来。这种时候,任何劝说都无异于火上浇油。
父亲怒气不消,一个人坐在屋里。手冰凉,在抖,一副灰头土脸的枯槁(我真怕再僵持下去会闹出人命 ,所以不再出声。)
母亲只是哭,一定也被这场面吓住了。(母亲那样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她的病跟父亲屡次的狂躁发作, 应该不无关系吧?)
我劝小马,现在就收拾东西走吧。尽管舍不得,但我们拿父亲没办法,只能劝走小马。
人是我们劝说留下的,现在又劝走。
小马更多的是流露出不舍。送她回公司的一路上,泪水不停地往下淌,像被雨水淋湿了的年画。毕竟干 了六七个月,相处都很好,她也很珍惜我们这个家。
(难得她还记得妻子买给她的手表、发卡等小礼物。当初施这样的“小恩小惠”,无非是希望以此打动 保姆,让她们工作起来能更尽心。以后的几个保姆,我们也都采取了不同的“表示”)
但面对所有老人与保姆的矛盾,谁对谁错已经没的分说——化解的唯一途径只能是,换掉保姆。
4.
公司说,至少要等长假过后才会再来一批。
只好等。每天联系。
这几天让我体验了小马平时的所有家务劳动着实不易。对于我这样平时没怎么做过饭的男人,只这一日 三餐,就要费尽心思计划并付诸实施。虽是放假,懒觉却睡不成了。七点就要起来,给他们买早点,回来用 微波炉加热,伺候他们吃完。再回屋躺下睡回笼觉。
父亲在小马走后稍稍平静下来。但他对我做的一切并不领情。
一早看我准备出门,父亲严厉地:“干什么去?”
“给你们买早点去,是你把人轰走了,让一家子不得安生。”
“你混蛋!”父亲怒吼。
觉察到我的怨气,父亲更气了:“你应该的!——怎么?!”他用咄咄的目光,逼我把想发作的吞咽回 去。
晚上躲到书房,听到父亲还是如常唠叨,像是对着母亲,更像是自言自语,或有意说给我听?(他一向 有意唠叨给我听。知道我在一墙之隔的书房,他便说得特别起劲儿)他私下猜我五一期间亲自为他们下厨做 饭伺候他们,不为别的,就为了省下几个保姆费,等上班后再找,两下里全不耽误。
他还好像忽然流露出对我“良苦用心”的深切同情(又一次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故事里)。他早把由于他 的原因辞退小马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在当天的日记里记下——
“……六日,早点煮了饺子。说话近中午,面条下少了,XX(妻子)没吃就去加班了。下午吸地,擦地 板,洗碗。叫理发的小于上门为父剃头。赶紧得想晚上吃啥?人虽少,也得换换样啊。一个西红柿炒菜花, 把表姐带过来的肘子热了,主食是烩饼。我一瓶啤酒下肚,眼泪就下来了。这叫什么日子啊!苦,我能受, 能忍,还要担负着不理解,我忍不了……”
每次对新保姆的“相看”,都要耗费大量时间,有时不止要跑一次。
通常是,把大姐叫过来,临时照顾二老。我和妻子去保姆公司一次次去谈,交定金,签合同,领人…… 回来又要如法将注意事项一一交代清楚,并亲自带他们一个下午,才能放手让她独立上岗。
现实情况是,心胸狭隘的父亲几乎跟每个保姆都处不好,干上一段时间就开始疑神疑鬼地寻衅找茬儿, 根本合不来。
母亲的症结不在这儿。但她病情的急遽恶化,更让人头疼。
5.
2002年9月,母亲不慎摔了一跤。当时保姆小任在场,慌乱异常。我们安慰她别害怕,这不怪她(我们 不想让每个保姆对父母的意外背负什么责任。毕竟父母的年岁加病史,无论对谁都防不胜防。对他们的意外 事故,保姆只要能及时扶助,及时通知我们,尽心就好了)。
但母亲因几次摔跤,脚肿得特别高,已经无法走路。即使由人搀扶下,也不能走到洗手间上厕所了。索 性让她在屋里蹲马扎式的便盆解决。
夜里,父亲突然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说母亲老想坐起来,根本不睡觉。
母亲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两只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少顷,便开始又哭又闹。我把她抱上床,安慰她。 母亲好像突然不懂事了,目光呆滞,强硬地挣脱,还是想坐回到窗下。
熬到凌晨,打电话给社区医院。(前几天母亲也是情况不好,曾请社区何大夫输了几天“清开灵”)何 大夫说,这是输液后的正常反应,个别病人出现这种哭闹不安的反应,术语叫“神经异常行为性增高”(我 记不准确了)。社区大夫总喜欢对病情轻描淡写(与大医院
的动辄耸人听闻比,似乎更让病人和家属看到希望,但有时也耽误事)。即又开始输了几天“脑复康”,并 建议可以适当服用安定片。
一个疗程下来,母亲的病未见起色,反而更加重了。
母亲从此每晚必莫名地哭闹,说话更加含混不清,思维像是不受控。整宿失眠。一家人只好陪着失眠。
躺下。起来。
再扶她躺下。
她再挣扎着起来。(如此坚持了近三年)
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胡思乱想。经常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梦呓般叨念着:“我想跳楼……”(是否出 现幻觉?)
(父亲、母亲、以及周围很多类似的老年精神和脑病患者,他们在病魔缠身的绝望时刻,表现出的行为 意识,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为什么都会想到:“跳楼”?)
母亲夜里的喊声极为恐怖,像夜哭的怨鬼在喊魂。她从那屋突然传来的每一声哭喊,都牵动着这屋里儿 子的心,使我魂不守舍,心悸难挨。我猜想,如在当时有一种仪器,能准确监测到自己身体里细胞的死亡率 的话,在听到母亲冷不丁大声哭喊的一瞬间,自己一定会死掉大量细胞。真的体会到什么叫“心如刀绞”的 疼痛。
由于母亲连轴儿不睡,眼里已经没了一点神色(只偶尔白天眯一小会儿,晚上还是闹。我们有意尝试颠 倒她的睡眠习惯,尽量使她白天不睡或少睡,但不行)。
母亲经常哭着提及给她钱,“买纸(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