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萝想,这大概是“梅心”之前摆放的地方。秋白穿过小客厅去了里面的卧室,从梳妆台下的柜子里拿出两大盒的药,然后出门又朝左去。
左边这间房显然是秋白之前的卧室,墙上挂着他从小到大的照片,里间夹着几张合照,合照里除了孟茵和秋白外,总有一个年轻的男人。想来他就是秋白的父亲,乔萝不禁细细打量了几眼。照片里那男人眉目疏朗,笑容虽不多,但注视着妻儿的神情温厚眷恋,看起来并不是薄情寡义的模样。
既然当初家庭和睦如此,为何到了现今的分崩离析?
乔萝满心困惑,却又不敢问。
秋白在书桌下的抽屉找出一张存折,便拉着乔萝快速下楼。换过鞋,把药盒和存折通通放在书包里,不顾秦阿姨苦留他们吃晚饭的请求,秋白拖着乔萝的手,急匆匆往门外走。
乔萝起初并不明白为何要这么仓促,但到了门口,看到大开的铁门外徐徐停住的黑色小汽车,她就立即明白了。
秋白脚步止住,慢慢后退一步。
一个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他穿着黑色风衣,渐暗的天色衬托着他修长的身影,有种迫人的压抑。乔萝认出他是照片上的男人,只是五官清俊依旧,神色却无年轻时的一丝温厚,原本疏朗的眉目此刻冷郁而又阴暗,望着秋白,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
即便乔萝是第一次见他,也觉得畏而发怵。
“一走十个月,终于想着回来了?”梅非奇问秋白,“是药用完了?还是钱用完了?”
他的声音倒是和秋白很像,淡而平和,没有任何波澜。然而秋白的声音清淡中总含一丝温暖的笑意,而他却是淡而疏冷,字字入耳字字如冰,比这暮晚秋风还要透凉。
“爸,”秋白低着头,轻声说,“妈的药没有了,我回来拿药。”
梅非奇的唇边略略一勾,好整以暇地问:“然后呢?”
秋白默然良久,才说:“还有爷爷留给我的钱。”
“我记得老爷子走的时候说过,存折上的钱要等你过了十八岁才能用,你如今十八了么?”梅非奇淡然道,“存折留下。”
秋白的手紧攥书包带,脚下缓缓再退一步。他的头依旧低垂,声音轻而虚渺,比方才更为无力:“爸,妈的药断了一个月,她的病……她现在医院,我们付不出医药费……”
“是么?”梅非奇轻笑,“你妈走的时候带走的东西并不少,这么快就都花完了?果然是足不出户的大家小姐,世道艰难,其实她除了能骗骗我之外,还能骗谁?”话至此勾起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冷冷一笑,看着秋白的目光更为阴暗嫌恶,缓缓说:“存折上的钱也是我梅家的钱,你们母子不是已经离家出走了么,既有如此的骨气怎么还想着回来拿钱?”
这世上还有这样步步紧逼、冷血无情的父亲,乔萝实在看不下去了,待要上前出头,却被秋白死死握住了手。
“秋白?”她诧异地回头看他。
秋白缓缓摇了摇头,从书包里拿出存折,放在小径旁的石桌上。
“对不起,打扰了。”他抬起头,脸色有些羸弱的苍白,轻声说完,便快步朝大门走去。
乔萝跺了跺脚,急忙跟上。
“果然有骨气!”梅非奇收起存折,啧啧而叹,“你妈的医药费你不要了,她的病你也不准备治了?”
秋白的脚步再一次停滞,梅非奇也是沉默了一会,才淡漠地问:“医药费是多少?”
“八千。”这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梅非奇走回车旁,取出公文包,抽出一扎钱:“两万。权且当你问我借的,等你十八岁之后,我会从这张存折上扣下。”
秋白转过身,从他手上接过钱时,指尖微微颤抖。
“爸……”他嘴唇翕动,捧着厚重的钞票,面庞浅薄地有了一丝光彩。
梅非奇脸上浮起奇异的笑意,阴冷的目中却是难言的苍凉,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不是你爸,我也不是大发善心,我只是不愿有个疯子在外丢人现眼。”
面庞上光彩尽逝,秋白怔怔地站在那,紧咬的嘴唇血色全无,浓墨般的眉目似浸染了长天夜色,让人看不分明丝毫的情绪。
他再度启唇,是这样说:“谢谢……梅先生。”
垂眉顺目,在最卑微的声音中,掩饰住最难熬的尴尬和最深刻的绝望。
·
梅非奇并没有进家门,开着车扬长而去。两个孩子则按原路返回,一路秋白都闷声不说话,乔萝刚才目睹了他们父子对峙的场面,这种经历对于她而言是奇异并且匪夷所思的,甚至完全颠覆了她心里对于一个父亲无所不包容的完美定位,所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默然无声地走回中心广场,正逢下班高峰,广场商圈华灯四射,行人往来如潮。这样车水马龙的热闹只衬得两个孩子的身影愈见寂寞孤清。在路边等着公交车时,乔萝望到不远处有个蛋糕店,心中一动,对秋白说:“我去买点东西,你等等我,等着啊,我马上就回来。”
秋白还来不及说话,她已飞快地穿过马路。
乔萝身上带的钱不多,在蛋糕店挑了两个小蛋糕,又跟收银员阿姨要了几根蜡烛和火柴,跑回来气喘吁吁地站到秋白面前。“小老师,”她将蛋糕高举,笑容盈盈,“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要庆祝一下。”
秋白先是有些愣神,而后静静望住她:“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啦。”乔萝眨眨眼,一脸神秘。
两个孩子在广场的中心花园找到避风的角落,跪坐下来,将蜡烛插在蛋糕里,引火柴点燃。乔萝用手小心翼翼护住微弱的烛光,对秋白说:“许个愿望吧。”
秋白闭眸默然片刻,睁开眼,吹灭烛火。
乔萝也不问他许的什么愿,只欢呼说“所有生日愿望都会成真啦”,高高兴兴地拿起塑料小勺子,和秋白一人拿着一个蛋糕吃起来。
两人从早上到现在滴水粒米未进,吃着小蛋糕只觉胜过了世上所有山珍海味。尤其是对秋白而言。巧克力慕斯在喉间咽下,甜腻的滋味从唇齿一直流淌至心底。他并不喜欢甜食,可是这一刻的体验,却成了他毕生最难忘的滋味。他侧首,看着依偎身边的乔萝,轻声说:“小乔,谢谢你。”
乔萝微微一笑。秋白的身子后仰,靠着花坛的台边,望着谧蓝色的夜空,慢慢说:“其实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过生日了。”
“为什么?”乔萝奇怪地问,“孟姨难道不会给你过生日?”
秋白的神情有些苦涩,有些无奈。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乔萝面前掩饰自己的心境。他低声问:“小乔,你还记得我妈喝酒后失常的那次吗?”
乔萝点点头,秋白缓缓说:“对不起,那次我骗了你。我妈其实不仅喝了酒后有些失常,但凡她发烧或者失眠后,都会举止异样。她的病是癔症,你或许没有听说过,简单来说,就是精神病。我外公在世的时候告诉过我,我妈是少年时期受到过刺激,所以落下了情绪失控的后遗症。这个后遗症在当时还不严重,就是在我出生后,她也只是偶尔发烧糊涂的时候,才会疯言疯语。可是等我年纪越长,她的病情就越严重,尤其在我生日前后的日子,她的情绪波动总是很大,常常对着我爸又打又骂,还说我不是我爸的儿子。我爸一开始并不以为意,但久而久之,他还是有了猜疑。有一次,他安排我去做身体检查,说是我妈早年怀着我的时候得过抑郁症,担心可能对我身体有影响,让我去检查清楚。我去医院检查了,却不知道,我爸其实是安排做了亲子鉴定。”
说到这里,秋白停住话语,长久沉默。乔萝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秋白索然一笑,闭上眼眸,“鉴定结果出来,我不是我爸的儿子。我爸从此不再正眼看我妈和我,也厌倦了那个家,再后来,他和长煌歌舞厅的一个小姐好上了,有人告诉我妈。我妈要离婚,可是他却不愿意。于是就这样拖着,直到谣言满城,我妈再也受不了,带着我离开了这里,去了青阖镇。”
原来如此。乔萝心中满是叹息,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夫妻情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梅非奇还不愿和孟茵离婚?她虽疑惑,但也不想追根究底。可是秋白却似乎要在今晚对她诉尽心底的事,继续说:“我爸他不和我妈离婚,是因为我爷爷临终前嘱咐过他,让他照顾我妈一生一世不离不弃。我妈是我爷爷的关门弟子,也是他的干女儿,和我爸从小青梅竹马长大。”
这是自幼而起的缘分,是孟茵即便发疯也在嘴里念念不忘的“花木头”,还是梅非奇望着秋白嫌恶目光中蕴着的刻骨苍凉。乔萝心道:彼此分明是这样的情深,为什么却会落得这样破败的结局?而不管大人的纠葛如何,伤的最深、最无助的却是秋白。如果梅非奇不是他的父亲,那么他的亲生父亲又是谁?乔萝不敢问。
比之秋白的命运,乔萝觉得上天倒是厚待自己了,就算父亲去世,至少她曾经拥有最无私最宽宏的父爱,就算母亲改嫁,至少她的母亲从来不曾忘记过自己的生日,何况,她还有至爱的外公外婆。
他比自己要可怜。乔萝说不清是什么冲动,只觉忽然间心中钝疼,伸开双臂,抱住秋白。
“秋白,我们一起长大,我们好好的,”乔萝以誓言般的神情决绝说,“我们长大后永远在一起。”
秋白有些惊讶地望着乔萝,须臾,释然一笑,点点头。他只需眉目微扬,那抹浓墨便似春江潮水间徐徐舒展的画卷,色无纤尘,霁月光风。
在他们此时的年纪,这个承诺远非情愫驱使,更无关海誓山盟。然而它却比海誓山盟更有力量,因为它穿透了任何易变的人类情感,直接与无望的命运对阵谈判。他们期望抓住遥远未来的影子,自此刻开始义无反顾地努力,攫取最美好的时光。
他回抱住她,紧紧地。
路旁行人望着花园角落里拥抱的两个小孩,纷纷露出讶异的神色。然而他和她却视若无睹,只是守着本不属这个年龄该有的剜心之痛,互相舔舐对方的伤痕,并互相温暖。
乔萝长大后想,或许从这时起,他们的关系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相濡以沫。
孟秋白在乔萝生命中的第三个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