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这一病,突厥大兵压境,三军不可无帅,皇上心里怕七上八下呢。”
毕竟是老姐夫,这些年君臣胜过手足,太宗年少就对这位姐夫充满崇敬。明锐咳嗽片刻道:“皇上心里自然有了定数,相中的马还要让臣代为鉴上一眼,其实不必。”
左右的太监宫娥知趣的退下,太宗抖了衣襟贴在他身边坐下拾起那双冰凉枯竭的手。
“人老了,凡是总是多了个留心,其实不多那些繁琐的牵挂,事情未必能会糟去哪里。孩子吗,年轻是种历练,不抖抖翅膀,未必能上天放飞。”
太宗频频点头,低声问:“姐夫的意思是,可用?”
“陛下心里自有数,反来问老臣了。”明驸马艰难的笑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非是如此,还有哪里能调遣来兵马御敌?”
太宗点点头,吩咐一声:“传朕旨意,封锦王昭怀为天策上将军,统领天下兵马,抵御突厥贼寇。”
暮霭沉沉时,天光黯淡只剩一线亮光。
风摇动淡紫色的纱幔,轻拂她细润的面颊。春晓本是同昭怀在绿纱窗下对弈,手中拈玩一枚白字按在棋枰上,也不抬眼,一如初遇时在琴社楼上的情景。只不过没了那时的剑拔弩张,也没了那暗地的较量。
“如何?落子无悔。”他托了腮,凝视棋枰,只挑眼望她提醒,却见她垂了睫绒,清雅秀丽,一袭白绢衣裙衬托出一张脸儿竟如雪堆出来一般,鸦鬓上乱点几朵茉莉花蕾,珍珠一般。颊上泪痕初干,淡了痕迹依约可循。
“绝崖回首,进,无路,退亦无路。”她答。
浅笑后,悠然的声音:“还好,我只当有人被提了数子,方寸大乱,要拱手推枰而去。”
“那是你,如何会是我,我几曾半途拱手的?
风起时,透过疏窗,掀起桌案上的雪浪笺,呼啦啦的分卷一地,便卷到她的罗裙下。
昭怀俯身拾起,见那半张雪浪笺上聊聊数字“难难难”。
他反手将那纸揉成团,在手心攥紧。沉吟片刻道:“还记得初见时,晓妹的话,水满则盈,不可不慎。”
“殿下心里可是有打算?这步棋,如何去走?”她不抬眼的问,啪的一声,乌子落在盘上清脆的声响。
见他不答,她却道:“还记得那年在凤州,入夜寒凉的冰霜,殿下不知因何,一个人呆愣愣去坐在河边,须发都结了冰凌。”
“你不提,本御倒要忘记了,只记得了那撕飞扬起漫天‘雪片’,像送丧的纸钱。”他草草道,手中棋子落枰,忽然退枰拱手认输起身。
“唉,才说不半途而废,如何就要遁逃?”她嗔怪。
“我不费气力输在同一盘棋上。”他笑笑拂袖而去,离开时她并不起身相送,只说一句:“怕也不必那么辛苦如从前,老神医那味药还没用足,略添些火候罢了。”
锦王昭怀被封为天策上将军,锦王门下的家将欢腾一片,朝中偏向锦王的大臣总算盼到风头劲吹向这边,皇上迟早还是要倚重锦王,喜不自胜。
御赐了十余坛好酒,犒赏锦王身边的谋臣家将,依旧不少人窃窃私语议论着:“锦王如何去抗突厥,锦州这几千兵马,就能抵挡突厥百万大军?”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怕是这无粮无兵的,这是场硬仗。没见明驸马都败回一身重创。”
春晓只在亭前抚琴,翡翠凑来问:“小姐,听说锦王殿下官拜大将军了,当年只有皇上还是秦王的时候,官拜过大将军。如今上上下下都在议论着,说锦王殿下真是越来越似皇上了。”
噌棱一声裂帛般的声响,她手中琴弦打住,旋即又淡定的笑笑道:“锦王殿下如今不过野鹤闲云般懒散的性子,你们也是见到的,这些年顽皮不减,日日换了法子的同你们逗趣玩耍,如何能比皇上?听说皇上年轻时,雄韬伟略,十四岁便挺身而出说服先皇起兵,何等的胆魄,定不似锦王一味贪玩。”
她说得有意无意,听她的话,翡翠仿佛也有几分赞同,点头称是。
夜间她同翡翠同床而眠,这些天风冷,外间凉,主仆二人挤在一处也是暖和。
沉沉的睡到三更金鼓响起时,窗外轻轻叩窗的声音惊醒了主仆二人。
“三小姐,是淳熙,锦王殿下殿里的,殿下忽然感了风寒,高烧得烫头。如意公公说,三小姐这里有一味安神汤,清心去火极好的,让我来讨要。”
“他,他病了?”春晓猛地翻身而起,急得赤了足下地,惊得翡翠忙拦住她说:“小姐,天潮,留心呢,留心。”
知她一听昭怀害病心急如焚,翡翠拢上绛纱灯,推开箱橱去寻那珍藏的小瓶子,只春晓揉了手催促:“快些,快些,也给我更衣去看看他。”
“小姐莫不是糊涂了?深更半夜,药过去就罢了,小姐的人是断断不能过去的呀。”
比较翡翠是个明白人,她淡然笑笑,自嘲般宽慰说:“若真是惹了风寒,有个十天半月定是好了。”
窗外候着的淳熙接一句:“只是老神医疑是旧病复发呢。”
翡翠慌得手一松,一瓶药险些洒了,惹得春晓好生埋怨。
突厥大兵犯境,锦王昭怀却暴病不起。
明驸马的病榻前,太宗把弄手中的夜光杯道:“这病倒是巧了,莫不是天意为难?”
“这病却是巧了,皇上可还有人可用?”明驸马问。
“儿女都是债,我自知他想些什么。”
“若他有这份心思,不如让他展现出来试试。怕横竖只这一次,皇上便要快刀立断了。也难怪他不犯这心思,锦州三年,怕麟儿已不是凤州驸马府里那任性孤傲的麟儿,此事做得倒颇让我这姑爹刮目相待了。”
“他是在要挟朕,兵权,虎符,若是给了他,日后如何收回?”
“麟儿怕也在思量此事,若她苦卖了命却为他人做嫁衣裳,量他不会再坐,若果真做了,怕不是麟儿,是痴儿了。就看陛下是想将眼前危机四伏的江山给锦王,还是给突厥。”
太宗猛然起身,惊得面色大改,又徐徐坐下,似无了主张。嘴里却喃喃道:“这畜生果然若动了那份心思,朕定容他不得。”太宗疾颜令色。
明驸马慨叹一声:“臣终是老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也是枉然,终须看后辈。养得是头小鹰,就迟早会啄人,不是能放在怀里藏的。若是只讨喜当雀儿,不会啄人可也不会穿云呀。”
正在说着,太监进来请示道:“皇上,太医院请旨,锦王殿下烧得厉害,头烫得如火炉,太医请旨要在指尖放几滴血,请皇上定夺。”
太宗的手指就轻叩着桌案,许久不语,小太监也慌得进退不得跪伏在地上。
“依朕看,放血倒也未必,这能救锦王病痛的药引子,朕心知肚明。”
春晓来看望父亲时,明驸马已睡醒。
二夫人在喂他吃粥糜,二人轻语着什么。
“晓儿,过来。”明驸马和颜悦色向她招手。
春晓凑近前,轻服一礼,关切的询问病情时,父亲只上下打量她对母亲道:“长大了,越发的清秀了,同夫人年少时一般的模样。”
她腼腆的一笑,母亲却说:“嗯,老爷太过宠溺晓儿了。若不是这些年耽搁了青春,她早是当为人妇了,或是做娘了也未必。”
“只可惜了澜儿。”明驸马感慨着,又故作糊涂般问:“不知谁家年少堪配我晓儿?”
“待回京便为晓儿好好物色夫婿。”
好没来由的话,春晓听得恍惚,分明人人皆知她同昭怀两情相悦,这些年也处在一处,如何父母反说出如此莫名其妙的话语。
“妾别无所求,只要女儿为□,不再做妾。”二夫人坚持道。
明锐点头道:“夫人的心,我自然明白。晓儿如此精明,若寻个辖制不住她的女婿,岂不被欺负了去?”
这些话仿佛都是执意说给她听,可到底要达成什么?
“晓儿,这锦州城大兵压境,趁突厥骑兵未围困锦州,爹爹要将你和你娘送处锦州到江南老家去。”明驸马道:“也是皇上眷顾开恩,要我去江南养伤。”
春晓一阵心动,她自然不肯,眼前图谋了三年的大业,那本该属于她的,被强取豪夺了去的,那种种的不公,都要依了自己的智慧一点点靠近。更有昭怀,昔日的联手,不过是同谋,如今却是枝叶相连,再是难舍难分。
可是,爹爹养伤,母亲伺候随行,年迈双亲要走,她若执意孤身留下陪伴昭怀,似是不孝,心里恹恹的没个主张,多有不快。
到了晚间,便听了得胜匆匆闯来禀报说,皇上下旨赐了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给到锦王昭怀,尚方宝剑赐予他,先斩后奏。圣旨让文武官员齐集德胜门,圣上亲自去为锦王出征践行。
春晓听了一惊,好劲的风头,好大的气派。皇上果然是个明白的,不想如此快不等她们下到那几步棋子,便抢前拱手送出她们心中想要。
若没个尚方宝剑,根本无法震慑国舅一党的势力;若没虎符,如何调动兵马。她并未有如此多奢望,只是同昭怀商议如何要囊括所有再出奇兵制胜。
天时地利,那送到眼前的契机若不把握,更待何时?
旗开得胜
银安殿前铜壶滴水的声音总是悦耳,闲来无事时,春晓便托了腮看了那一滴滴落下的水,静听那天籁之声。
近来她爱呆坐,观了房檐滴下的雨水,听着更漏的声音,琴也不常弹,那颗心仿佛总是悸动难以在如昔日静如止水。仿佛越是接近那暗夜中透出的天光,那迎接黎明的期冀便令她心绪不宁。
沉重的脚步声,也不知何时起,那轻快疾行的靴声变得沉稳,只这靴声掩饰不住,不似那一如往昔稚气的笑容。
“春晓,在等我?”他一撩后襟坐下,旋即火燎般跳起身,揉了屁股大叫了低头寻望:“什么暗器?”
“哎呀呀!”她慌得一把推开他责怪:“我的绣花绷,偏是你也不看看就坐下去,可是被绣花针扎痛了?”
“哎哟!”他故意虚张声势的叫,反惹来翡翠祁红飞奔而来,自当出来什么大事。
昭怀敛住笑,沉凝了面色,春晓掩口笑:“退下吧,锦王爷见到一只老鼠蹿过,吓到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