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听雨愣住,半晌才想起她头脑发热带过来的那名男童。此刻他已经收拾干净,穿着不知是谁的宽大衣袍,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他大约八九岁,没有少时的刘奇勋那般秀气,却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
慕容听雨让侍女沏了杯热茶给他,直接忽视男童一直在作响的肚子。“等雨一停你便回去罢,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男童端起茶杯来暖手,慕容听雨看一眼侍女,后者有些不情愿地将暖炉向男童那边推了推。茶香四溢,慕容听雨瞥见他垂目喝茶的动作,长长睫毛轻轻颤动,不禁多嘴又说:“下次天黑别再离家,父母会着急的。”
男童轻轻放下杯子抬头,吐字清晰地说:“大姐姐,慕容府需要招工么?”
慕容听雨看他一眼答道:“每年定在九月。”
“啊,已经过了,还真是糟糕。”男童低下头又喝了口茶。
慕容听雨犹豫一瞬突然问他:“你是否无家可回。”
男童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直视她,平静说道:“处处无家处处家,怎会无家可回。”他说的轻松,即便落魄时候也从来不卑不亢。
慕容听雨心下了然,眉目蹙起思索一阵。身边侍女却在想,小姐何时把这来路不明的小孩弄走?哪知下一刻慕容听雨的话却让她合不拢嘴。只听慕容听雨说:“你有名字么?”
“单名季。”
“那么你听好,慕容季,我要收你为养子。”话音刚落,侍女提在手中的茶壶便掉落,热水撒了一地。侍女仿佛未曾注意到自己失态,只颤颤巍巍伸出手靠向慕容听雨的前额,却被慕容听雨无奈挡开。
第 7 章
那孩子也确实奇怪,他听见慕容听雨的话回答的却不是自己愿不愿意,而是:“大姐姐,你能生出我这般大的孩子?”
慕容听雨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好,话语中带上不悦:“多嘴。”说罢转头看向身边侍女,“带他去厢房歇息,其他事情我自有主意。”
“小姐,你又乱来了。”侍女咬咬嘴唇幽幽地望慕容听雨一眼,拎着男童的衣领将他半拖出门。第二日一早慕容夫妇听见自己凭空多出一位外孙,高兴到头顶生烟。慕容连深深感慨萧锦衣将自己女儿刺激的不小,他同慕容夫人正襟危坐询问慕容听雨,“事关重大,听雨不可胡来。未出阁的女子便认养子,这是十足的笑话!”
慕容听雨走到他二人身前跪下叩首,平静说道:“我这一生,不想嫁人。二老宠爱女儿这么多年,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吧!季儿聪敏是可造之材,慕容家的生意将来可交与他手。”
慕容连听后一口气堵在胸口,心里只气恼自己女儿如此任意妄为。但又不好发作,只在心中将萧锦衣问候了几遍。慕容夫人一直面无表情看着慕容听雨,慕容连独自在愁眉苦脸,慕容夫人用冷如坚冰的声音对慕容听雨说:“这么说,你主意已定,非如此不可了?”
慕容听雨知道母亲生气了;她神色坚定却没有回答。
慕容夫人平静地看她一阵,开口支使仆从:“把那孩子给我赶出去。”说罢她又对慕容听雨说:“你若想离开,我也绝不拦着。但在慕容府你想如此放肆,绝无可能!”
慕容听雨知道自己做的过分,伤了母亲的心。多年来母亲虽不说温柔有余,但至少事事维护她。这一次母亲态度强硬,只因为她做了这世间女子绝无可能做出的举动。年岁见长,已经不起等待。如果她此刻妥协,与父母相中的男子成亲,将来也未必不好。
但那毕竟是如果。
可以很好,也可以很不好。
这是一场赌局,赌注是一生。
她不会赌。
走出正堂之时却见慕容季站在不远处,看见她便微微一笑,“听说,我要被赶出慕容府。”那个明媚的微笑里没有一丝杂质,能够将所有见到这个笑容的人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听说,你也是。”
对着他,慕容听雨觉得心中大石变成小石,于是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被赶走不是听说,是事实。而我,是自己选择离开,别混为一谈。”
慕容季若有所思地点头:“大姐姐,原来你为了我竟然愿意远离家乡,抛下荣华富贵。”
慕容听雨忍无可忍握住他的瘦弱肩膀使劲晃了晃:“你给我清醒一点!”末了想起来些什么,提醒慕容季:“出了慕容府,不准唤我姐姐,你是我的养子才是。”
慕容季微笑着看她,一双眼睛像极了天空中明亮的弦月。“大姐姐,你也需要清醒一点~”
慕容听雨一怔,突然觉得自己上了贼船。这孩子不像其他几岁孩童一般傻乎乎的,机灵的有些过了。
他们在距稽城不远的地方住下,那里青山绿水,人家却不多。慕容连给了她许多盘缠,权当她出门散心。等慕容夫人的气消了,再将慕容听雨接回。
山脚下民风纯朴,初见一位年轻姑娘带着男童搬来,不免有些猜疑。慕容听雨刚想将长发挽起如妇人,然后向四邻好好介绍一番自己的儿子,却听得慕容季柔声一唤:“大姐姐,快来收拾屋子,一会请邻里来家中小坐。”
屋主孙大娘听见慕容季的话,连连称赞慕容听雨的小兄弟乖巧懂事。此时若再想解释她二人的关系,只怕要费一番口舌。慕容听雨无奈摇头,懒得多说。
第 8 章
她走入屋内看见慕容季在修补窗子,屋内已经十分整洁干净。方才他一定是故意的,慕容听雨走过去语气不善:“我未曾带仆从,招待邻里的饭菜总不能让孙大娘来做,这里离城又远不便购买,恐怕等会餐会上大家会觉得饭菜难忘了。”
“应该不会。”慕容季口中咬着一枚铁钉专心修补窗子。“我做的菜还不至于到难吃的地步。”慕容听雨一怔,心想这孩子竟懂些厨艺?她看着他的侧脸,皮肤如同白瓷一般,不禁微微一笑,鬼使神差地凑过去在他脸颊蜻蜓点水地碰了碰。
慕容季没什么反应,过了许久开口:“大姐姐,擦擦嘴吧,口水都流出来了。”
慕容听雨怒目而视,屋内一声惨叫。
慕容季的厨艺确实没让人失望,慕容听雨觉得孙大娘看慕容季的眼闪闪发光,大有将他留下为孙婿的念头。邻居们在桌前大快朵颐顺带喝了二两小酒,有人开口问道:“听说姑娘从徽城来,那可知道徽城有一位慕容小姐?”
她果然恶名远扬。
慕容听雨微笑回答:“略有听闻。但其实听闻终究不可靠,眼见为实才对。各位近邻,今日我姐弟二人初来贵地,大家就先别忙着打听无关之人了。”
众人附和,慕容听雨如释重负。
酒终席散,孙大娘帮着慕容听雨收拾东西,慕容季却只静坐一旁。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他仍然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慕容听雨看着他,他却突然抬头同她对视淡淡一笑:“其实,今日是我生辰。”
他的脸有一半隐在阴影里,如此看去倒不像十岁孩童了。慕容听雨站在原地未动,只远远地问他:“不妨对我说说你的过去,想必刻骨铭心。”
“姓苏,名季。其他的,我忘了。”
她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一定没忘。“苏季,听起来倒也不错,但还是慕容季好听些。”慕容听雨说。
他听后微笑,走到她身前拉她的手,柔声说:“你说的对。”
这天夜里慕容听雨又梦见了那个人,梦中他问她:“你为什么不同我走!?慕容听雨,你为什么就是不同我走!”
她落泪。“我是如此想和你白头到老。萧锦衣,我只想两个人直到白发苍苍,这有什么不对吗?这难道是我错了吗?”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她被人从床上拉起,睁开眼睛便看见慕容季稚气的脸。他小小年纪,想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拖动。慕容听雨脸上挂着泪珠,哑声问他:“你做什么?”
屋内未点灯,慕容季的脸被月光照亮:“半夜里只听你在低泣,我害怕,只好把你弄醒。”
慕容听雨好气又好笑,“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快去睡了!”慕容季伸手递块手帕给她:“如果再做噩梦,别哭,梦中一切都是虚幻。”
慕容听雨一怔,轻声一叹:“其实,并不是噩梦。”她转头看着窗外月色,“一切都过去了。”说完她躺下,也不管慕容季,自顾睡了。
元嘉三十四年,慕容听雨二十一岁,慕容季此年十岁。送他去书院为时过早,慕容听雨想为他找位先生。但慕容季的功底本就不错,幼时应当读过不少书。慕容听雨虽然不想他为功名利禄而读,但也真心盼他成为一位博古通今的佳公子。
慕容季的模样逐渐有些变化,偶尔她看着他会想,幸好他同那个人一点也不像。
萧锦衣曾是一个美好梦境,然而那个梦已经碎了。
某日慕容听雨在院中替花藤浇水,又拿起身边木屑撒在泥土上,突然听见院门轻叩。她随口应了一声,门被推开。慕容听雨转过身去,看见白衣的刘奇勋站在门边含笑看她。看见她的惊讶表情,他笑容更甚。
“奇勋!”
刘奇勋轻声一叹,“你啊,总是乱来。”
“你从京城来?”
刘奇勋没有回答,直接说道:“我来接你,舅父舅母一心只想让你回去,至于其他,皆可如你所愿。”
哪知慕容听雨却并没有特别惊喜,半晌开口:“那么,我稍作收拾。季儿,你陪表兄说话罢。”
慕容季本来站在屋门边看他二人,听见慕容听雨的话却没动,待慕容听雨走到他身边推他一把才轻声说道:“如果和我待在这里一辈子,是不是委屈了你。”
慕容听雨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说:“并不是委屈,但住在此地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更谈不上一辈子啊。”
听见这句话,慕容季淡淡一笑只说:“我知道了。”
第 9 章
临走之前慕容听雨送了孙大娘许多东西,孙大娘拉着她和慕容季的手热泪盈眶,千叮咛万嘱咐日后偶尔也来看她。这应当不只是客套话,慕容听雨用手肘碰碰慕容季,递过去一个不妨考虑留在这里做孙婿的眼神。哪知慕容季立刻转过脸根本没想理她,真是岂有此理了!
回去路上他也沉默的很,倒是刘奇勋一反常态十分多事。“那位小兄弟恐怕是在生气。”刘奇勋似笑非笑看慕容季一眼,对慕容听雨道。
慕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