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夫人见秀玉这般伶俐的心思,暗道难怪云老爷会将其带回府中。秀玉亲自将盒盖掀开,只见盒中上层是缕金香药、紫苏柰香、松子穰、茯苓糕四色小糕,拉将下来铺于案上。再看中层是鲜花玫瑰饼、四喜饺子、雪花酥、绿豆蓉锅饼、软炸元宵五味膳点,秀玉正自取上层小糕,旁边丫鬟忙上前取了中层,摆在小糕旁边。
下层较前两层更深,内有莲心薄荷汤、樱桃酒酿、旋覆花汤、宝珠山茶四样汤水,阮夫人一时面上不好意思,当着云老爷亦不好摆什么家中正妻的架子,起身去摆,云居雁自然也忙搭手去帮。三人一路小忙,不多时便将案上铺满。不待阮夫人说话,秀玉又自案上捧了碗旋覆花汤与阮夫人,道,“这旋覆花汤以旋覆花、蜜糖、新绛煮成,主治肝脏气血郁滞,不惟香味清,亦有所益。方在院子外听得夫人有些咳嗽,还请夫人先饮些汤水,润润喉。”
阮夫人闻那汤水确实益着清味,命人取过瓷勺尝过之后更觉唇齿生香。因想着这秀玉在下人面前都给自己留足了面,自己这正室当着云老爷便也不能输了这份气度。当下赞道:“这汤名字起的妙,味道也是好极。说道这汤水,到底还是你们江南人讲究些。往后老爷不在家,我们也有些聊的。”
席间几人皆面上欣喜,但云冼心中却另有计较。云冼可不比云居雁那样的少爷,自小到大早见惯了人世冷暖。云老爷纳妾这事也与云冼勾连不大,是以更能冷眼旁观。云冼自幼少人管教,十几岁里便于丫头宝林尝试风月之事,对男女这般事早看的通透。见这秀玉虽是装得似模似样,却是眼底下尽是风情流露,早看出她是水户出身。
云冼当下不由得心中冷笑,需知这每日在风流阵中流连的女人,俱是棋逢敌手的少年。今日进了这家宅府邸里,云老爷一年老胜一年,以秀玉这样的人儿,长此以往哪里能畅意得了。云府里早有规矩,内里女眷又不许出外,而往来男丁又轻易入不得后院。早晚困得秀玉心猿意马,拘在府中,没个耐烦。到时候保不齐做些什么丑事出来,看着家里还不鸡飞狗跳起来。
方自这样想着,却听身后有人小声嗤笑,云冼一回头,见是丫头宝林。两人互相递了个眼色,云冼知道宝林想得原也是这档子事儿。腹中忽地生出条对付阮夫人的毒计,笑着对云老爷问道:“爹爹可是给小姨娘安排好了伺候得人去?”
云老爷才打外面回来,自然是不能讲这等琐事都安排妥当,因道:“尚且没有安排。”云冼自接话道:“小姨娘自苏州来,今儿就要在府上住下了,我们这新城里虽也算得上是一应俱全,然则到底是一南一北,习惯上,气候上都差着些。若是每个伶俐丫头伺候,只怕是倒委屈了小姨娘。”
云老爷觉云冼说的在理,抬头正看见宝林站在云冼身后。便向阮夫人问道:“我记得不错的话,宝林丫头在府上也服侍的有些日子了,现在安排在哪个房里?”
阮夫人答道:“这宝林丫头原来是在大少爷那里伺候得,自从你叫咱大少爷去管了铺子后,宝林就一直前前后后的忙些,没什么安排呢。这孩子一项也俏皮的紧,让她去照顾秀玉倒也能消减些秀玉思乡之苦。况且丫头里,就宝林在房里伺候过的,这样安排了,我也能放心。”
秀玉自然又是一番谢,阮夫人面上也少不得说些客套话。宝林早年跟云冼惯了,早摸透了云冼的心肠,知道他这番安排必是有心,况且宝林也私下里恨阮夫人,与其找外面的缺胳膊少腿的小姐来,还不如让自己去做云冼的媳妇,心里也早做了梗,当下欢欢喜喜的应下这差事,往秀玉身边站着去了。
注'15':汉代史学家蔡邕称“功成受封,得备八妾”,“卿大夫一妻二妾”,“庶人一夫一妇”。即是说,平民百姓是一个小老婆也不准娶的。
、附夜'4'
长笙自晌午从云府接了戚萤出来,雇了辆马车,直奔东郊积香山。新城虽是不大,然则往城郊这一路仍旧是耗了半天光景。积香山虽本是远在城郊,倒是因为园中山上的有座前朝留下的巫社,隔三差五也总有百姓往山上祭拜,是以此山虽无什么游客,倒也修出一条路来。
说戚萤肺痨自然是长笙编出来吓唬阮夫人的假话,然则戚萤身上有病却终究还是真的。带病之身哪里受得了这般舟车劳顿,又自午时起未进水米,身子又支撑不住,只和衣睡倒在马车里。可路上颠簸,又怎生能安心睡着。只是睡一阵,醒一阵,忧一阵,哭一阵,几番折腾也不曾合几次眼,只将梦魂颠倒。
待车马停下,被人搀扶下来,天色也已经黑了,所幸月色尚明。借着月光看去,却见山间不远处有一座古朴的小木桥,被未曾发芽的垂柳遮挡了,时隐时现。山间虽然是有青石板路,然则毕竟算不得管道,还是很狭窄,车马不能通行。当下只好放弃车马,给车夫些银两打发他走,长笙带着戚萤步行上山。
顺流而上,便来到观花亭。戚萤原本便是累了多半天,步行至此终究走不动,便在这亭中小憩。苔痕历历的梅枝点缀白玉般的梅花,上有小小翠禽,依枝栖宿。清月下淡淡的幽香氤氲,倒叫戚萤有种透了些气的感觉。这清冷的孤山里反倒比衣食无忧的云府要令人愉快的多。
少时在自家府邸里,姐姐管瑶总是笑话戚萤每日只管读书看花,抖抖身上,似乎别无长物,就剩下点文人的香气。如今这话成了真,戚萤想来只管看着亭下的流水笑。才一转念,梅花瓣又是簌簌的落了下来。戚萤回头想山岚中看去,只见纷纷花瓣竟自地面飘入空中,又不断的落下。不知是风吹起的沉香,还是冥冥中谁写的飘零。心中感伤,轻轻叹了口气。白梅花瓣落在鬓边,自耳边滑过,戚萤欲抬手去接,却见那花瓣又径自飘走。
时岁滞,流光晦,戚萤疾步上前,那花瓣又自袖下徘徊而去。回身待探,也不知是衣襟带起了微风还是其他,花瓣竟疾旋而上。戚萤垫了脚尖去够,那满目的绯红,竟欺了月华,仿佛什么人放逐了落花劫后之魂。
“振衣长歌,把花魂叱起,万枝红绽。今宵何处,梦飞峨髻天半。”
歌声似乎自远古传来,山林被这飘渺的歌声衬的更加寂静,高高的林木笼罩着远山。那歌声沿着蜿蜒曲折的山中小径缓缓向戚萤盘旋而来,山岚凝成寒露自花叶上滴下,又和了虫鸣。戚萤再往前行了数步,隐约间朦胧的月色里有个衣香剪影,如寒潭雁迹,飘飘落落的白梅花瓣,若隐若现的岚烟,尚未发生的花草随意而绿。戚萤只觉自己身临华胥梦环中,竟看的呆了。
待那唱着歌的人走得进了,戚萤才慌忙收回目光低下头,不敢去看那神仙样的人。却不曾想那人直来到戚萤身前,将手中的狐裘大氅为戚萤披上,语声温和,道:“仔细着凉。”说罢,将自己手中的将竹畚箕递给长笙,只管拉了戚萤的手,道:“原想着近几日也转暖,积香山上这些早梅怕是也快开到尽头。素日里也只有这些花儿陪着我,因才出来做了花坟,将它们好好葬了,也不枉我与它们相交一场,还道是长笙不要嫌我矫情才好。”
长笙接过竹畚箕来,道:“祯娘这话怎生说来,绕江曲之寒沙,抱岩幽之古石,积翠修红本也是契山之客方能有的奇请,长笙只觉自己没有这般福气,倒羡慕祯娘这样妙适的性子还羡慕不来,哪里说的上嫌弃。”
戚萤见他二人说话应是平日里相识的,忆起昨日长笙转达的那位大人的命令,因想到这位或许便是教自己舞蹈的人。终究要被献去给三皇子固然也是命之使然,然则眼下这一段时日里能与这样的为伴,倒也是件难得的悦心之事。虽不知长笙所说紧是表面客套还是发于内心,但就姑论这话中的意思,倒是很合戚萤的心性。
戚萤跟在长笙后面,由祯娘引着,继续向山中步行。
积香寺山间虽是野树草花,倒是因为水土关系,野树也是生的极好。顺着青石路行至山腰左右,果然有一处岔路,花草有些刻意的种得繁密。穿过花丛复有青砖小路,虽是细窄,但青砖却是铺的整齐。
祯娘只嘱托戚萤当心脚下,戚萤自是留神。不多时便来到套院,灰色青砖砌的整齐,门前还有两个不大的石狮子。两侧墙上各有一扇面木饰,一书“云曙”,一书“毓秀”。门侧玄有橘色绸子小灯笼,头顶高挂牌匾上书“冷宅”。
来到门前站定身,长笙道:“此处便是祯娘的居所,乃前朝旧宅,现唯有祯娘住着。这里远离巫社,除却我,也没什么人会找来。”
戚萤抬头看了看,这宅院虽不富丽,倒也修葺的甚是讲究,想来在前朝也是个文人雅士的居所。
祯娘笑起来,细细打量了戚萤,对长笙道:“前日里听你说要带个小姑娘来我这里养病,却怎不先知会了我是这般个冷香凝着的小妹。早知是这样的佳人,我就该用香椒熏染了厅堂,将辛夷白芷装点了门楣才敢让她来这里居住。”戚萤听在耳中,知祯娘是说得《九歌》中“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的诗句,只将自己比成了湘夫人。却又是说得俏皮,当下面上一红,用袖子掩了笑。
长笙虽是看不见,却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他似乎不敢去看戚萤的快乐,那种稍纵即逝的笑,那种明知道会破碎的美,直教人更添伤悲。长笙素来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神情,便当下说道:“日间劳累,两位还请早些休息。今晚劳烦祯娘先将戚萤姑娘照顾了,晚生去山下采备些粮水衣物,明日再送来。”说罢,也不待祯娘出言,便转身下山去了。
、附夜'5'
长笙自积香山下来,一步不敢怠慢,只往客栈里向掌柜要了早先重金定下的快马,直奔燕地而去。
冷宅里有祯娘这般细心的人儿,粮水衣物早就备的齐,哪里还轮得到长笙这时候才制备。长笙自然也是知道,权只是找个借口出来。他看不得戚萤那种稍纵即逝的笑,却也担心自家妹妹雀昔的身体。
顾雀昔比顾长笙小了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