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身侧。
暮春之塘，池气渐暖，莲子口村依托在三面山内，再加上湖水的维闭，形成一个卧水泽居的山谷。夜间氤氲着熏风，方才的雨黏了些贴在房檐上还未蒸干，偶尔顺着斜檐角勾坠下，时而成水珠间断滴下，或而汇聚成极细的小溪流下，在檐下形成一道小涧，一直蜿蜒到池塘上去。塘中栽种的清水芙蓉虽未到花期，却也已经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抽了芽展了叶。田田的莲叶簇拥在一起，花茎从叶腋抽出，似鸟儿的长颈。末春之月，陌上桃花渐歇，桅子花满山漫开如垂天之云。山岚荫着花香，逐渐氤氲在谷中，清池涨绿，水面拉宽略向外阔。
戚萤抬起手来微托着腮，侧头看那池面上的荷叶因长笙带动的巧风摇曳娉婷。戚萤眼波一转，便看到长笙手上擎着的一柄翠圆荷叶。她扭过身去，将面对着池塘，挽着的云髻稍稍向后颈上堕了一些，弯月般的柳眉，随着颔首流盼噙着些笑意，桃腮微晕。长笙耳中听闻戚萤轻微笑意，算来应是猜对了戚萤心中所思，颔首沉吟，一时间也想不到从何处言起。方一侧头，听闻老管家自回廊另一侧走上来，当下将手握成虚拳，抵在唇下清了清嗓子。戚萤一抬头，见老管家背着籯＇91＇，健步如飞向自己这边走来。
长笙朗声道：“老伯辛苦。”上前几步欲接老管家背上的柠檬花儿。老管家只道声不敢，长笙着意坚持，笑道：“老伯，且先交由晚辈，只因还有一事要劳烦老伯。这位戚姑娘要做个别致的酒盏，须得请老管家到书房取个砚格来。”老管家当即应下，将籯取下来，交递给长笙，面上笑着往书房而去。长笙侧身向戚萤轻笑道：“戚姑娘，我们且暂回到厨上去罢？”
戚萤才点了头，雪航早掀了帘子从厨间跑了出来，附身提起竹籯，笑道：“快些来一起制柠檬花，否则一会儿乌鱼子都要被那曲江春吃光啦！”
注＇91＇：籯，《汉书》音盈，有“黄金满籯，不如一经”的说法。颜师古注：“籯，是一种竹器，容量四升。”
、云镜＇8＇
才方进了厨间，就听见曲江春对着古丽夏提抱怨。雪航一股脑地将籯中的柠檬花都倒出来，摊在案板上。柠檬的花不大，单个看来颜色显得有些浅薄，但霎时堆在了一起，在人眼前便呈现出一种浓丽澄黄的错觉，仿佛一小片金箔，毫不客气地狠狠地铺满了案板，似乎稍微注视的久了便会被刺伤眼睛一样。但那满怀着将夏的热力，却像极了智齿顶｜破后槽上牙龈肉的痛觉，有些涨麻却又忍不住去要注意它。
戚萤偏了头去举起袖子来掩着面，长笙微微一笑将摊在案板上的柠檬花整理到瓷罐里去，用清水冲洗两遍。洗的干净手，去除上边黏着的水珠，放到专门蒸煮茶叶的甑中。比之平常用作蒸饭的甑来说，腰部则为不突出样子，用泥封抹。甑内放竹篮作隔水用，并用竹篾系着；以方便将竹篮放入及提出甑内。长笙先将那柠檬花放到竹篮内，略待片刻，等那柠檬花儿稍微蒸的有软了，将其从竹篮中倒出。锅里的水快将煮干时，从甑中加水进去。复取三杈毂木制成的小叉，将那蒸后的细嫩的柠檬花抖散，以免汁液流失。
带着几道工续完好之后，长笙将甑中的柠檬花汁倒入瓷碗中，调和蜂蜜，浇在乌鱼子盘角上。这一会儿功夫，老管家打帘子进来，将用以放置砚台的木格往长笙手上递，口中言道：“才从箱中取了个陈着的来，以清水洗净了。”长笙一笑，手上拌着另一份蜂蜜柠檬花汁儿，轻声说道：“哦，烦劳老人家了，且先请给了戚姑娘罢。”老管家中途转了个手交由雪航，雪航再嬉笑着拿在手上反复看了看，半捏回头看着戚萤说道：“这玩意儿拿来是做什么用，莫不是吃个东西还要写诗作画不成？”
戚萤手上擎了荷叶举起袖子掩着嘴笑，稍微别过些脸去，收敛神色，再将手伸出去托过砚格来。侧目向长笙投了一眼，旋即低下头来，将大荷叶覆在砚格之上，拍了拍雪航的衣袖，微微抬起些手指尖儿往那酒坛上指了指。雪航心领神会，取了酒坛来，又见戚萤以手指点荷叶内，便略略倾斜了酒坛，虚做了个倒酒的动作。戚萤点头，以手比作个“三”数。
雪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托起坛底，缓缓向其中倒了三升酒，侧脸笑道：“姑娘可是如此意思？”戚萤略略摇头笑笑，伸手指搭在雪航的肩膀上，轻轻点了几点，又收回手来压在嘴唇上笑。戚萤将盛着酒的砚格退托到雪航手上，一翻手指尖搭在雪航头上的簪子上，略略推摇了几下。雪航颔首将头略微底下，戚萤一手扶托着雪航的云髻，一手缓缓将簪子取了下来。
戚萤将簪子尖的一头对准了荷叶柄，稍微用力，将簪子尖戳进去把那叶柄贯通了，再将叶茎弯成象鼻状，推递给雪航。雪航捏着叶柄，略有些不明所以。长笙从旁笑道：“想来乃是三国魏齐王年间，有郑公悫于历城的北林避暑，便是用戚姑娘今日的法子所称了酒盏，自叶茎中吸酒来饮，称之为‘碧筒杯’。＇93＇”
碧筒构思巧妙，既在外观上饶有天然妙趣，同时还有调节滋味的作用，在末春着了热气的夜间，有烤乌鱼子美食偎傍，再用上这样有趣的酒具引用带着荷叶香味的美酒，真也算的上是风流无线的赏心乐事。雪航听罢长笙所言，兀自弯了脖颈送莲叶柄中吸了一口酒，啧啧称赞，又递给曲江春。曲江春接过仅仅放在鼻下一闻，便道：“乃是酒味杂莲香，香冷胜于水。”
戚萤早在长笙下塘采摘莲叶之时，便已隐约猜得长笙揣度出自己心思，这一会儿果然应验，登时有些欣欣然起来。戚萤眼波一转，暗自偷眼瞥了长笙一眼，见长笙仍旧是气定神闲，只觉得又有些不服气起来，心道他若是因见多识广懂的比自己多也倒罢了，常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戚萤暗念自己足不出户，成日于书为伴，若不作妄自菲薄之论，倒也算得上饱览群书。而长笙因要四处周历风波，原本是不比自己有闲读那许多书的。戚萤出身兰台御史管大人之家，若论起旁学杂识，便算是她爹爹也超不过，然而这个长笙却不输自己。
才这样想了，不免眼波又流转到长笙身上，却见长笙原本是托着一碟乌鱼子在食用，这时间偶尔侧身过来，朝自己笑了笑。戚萤飞快地低下头来，从旁雪航递过一碟沾了蜂蜜柠檬花汁的乌鱼子来，又调笑着与曲江春说闹去了。戚萤只颔首将眼睛盯住了那熟透橙子皮色的乌鱼子，挑了一点放在嘴里，暗道：莫非我这心中所想也有声音，可令长笙辨察出来？若非如此，怎地他三番两次都猜正我心思，若只当作书理相通也未免太巧合了些。难不成，长笙真能知人心所想，那么我此时……想到此处却再不敢多想，面颊飞红，收敛心姓，老老实实取了些乌鱼子仔细品尝起来。
曲江春细细品了，放下竹筷，又翕了一口酒，说道：“依顾兄之法烤制的乌鱼子，入口味华，乃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皆零珠碎玉，每一念及，辄为之欢喜赞叹不置。却每一咬碎，便不能再复七宝楼台，便似搦管在手，难以成篇。”雪航从旁复合道：“却是如此，这鱼籽吃在嘴里，松脆，清甜，鲜美，极为过瘾。尤其是这鱼子片的中心，尚有几分未熟，颜色就像是晚秋夕时的洞庭红，滋味甚是特别。”
长笙听罢略略笑了起来，方要说话，耳中忽地听得两声极细微的响动，一时间难以分辨究竟是何物，心中暗自计较，面上笑道：“也不过效仿当地烹调之法罢了，无甚特别。”雪航将手上磁碟放在案上，笑道：“曲江春一个人霸占着酒盏，我再去弄些荷叶来。”长笙面上带笑，略略点了点头。
注＇93＇：这个故事记载于《酉阳杂俎》之中。
、云镜＇9＇
采绿谁持作羽觞，使君亭上晚樽凉。玉｜茎沁露心微苦，翠盖擎云手亦香。饮水鬼藏莲叶小，吸川鲸恨藕丝长。倾壶误展淋郎袖，笑绝耶溪窈窕娘。＇94＇
老管家也品了一份乌鱼子，然后忽而皱起眉头来，试探着向长笙问道：“今日顾公子所授烤制乌鱼子的方法却是是非美妙，倒是这取薄这一道工序是非常不易。若是顾公子于雪航姑娘都不在宅中的时候，我这个眼花手又颤的老头儿可还有其他法子？”长笙略一思索，说道：“倒也还有其他法子，可先用米酒将乌鱼子两面略泡，再撕去外膜，最后以明火速烤一下即可，切不可烤的干了。再以今日之法烤之，若是秋冬时节，还可加添白萝卜和苹果切片辅佐食用。”
才说了这些，却见雪航自帘子外笑了起来，说道：“老管家，你可是好生的记准确了，要不要我拿纸笔来帮你写下？”戚萤抬头一看，却只见雪航面上虽是笑着，却似乎蒙上了一层乌沉沉的灰白土气。待戚萤仔细去看，雪航面上却似乎又恢复了神采，双颊也似涂染了轻薄的红晕。戚萤颔首，暗念许是烛光照着有些阴影的缘故。
几人饮晚间本就用过饭了，只因乌鱼子美味，而碧筒酒又是新奇特别，稍微再用一些便有些饱了。戚萤率先放了竹筷，站起身来，将瓷碟和竹筷都放到水缸上面专门放置餐后碗碟的竹篮中，稍微叹了口气，才放下心神来，忽而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脚下不稳险些跌倒。雪航正在戚萤身旁，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将戚萤搀扶住，见她面上忽显现出疲惫之色，轻声说道：“姑娘是连着将近一日一夜都没有合眼了，想来本就身子骨弱，偏只仗着曲江春那一丸清逸醒脑的药撑着，如今却也是要到了极限。”
长笙断然不知道戚萤将自己担心至如此境地，不免胸中惭愧，忙道：“却是在下失察，连累姑娘担忧受罪了。”曲江春正色道：“且暂不论礼数，顾公子你身上的伤势尚未痊愈，不若常人，还是也先早些休息的好。而戚萤姑娘怕是要稍微等上片刻，还请先到后院休息，雪航留在厨上，过一会儿我会煮上药粥，雪航再端去给戚萤姑娘服食。其实人有病往往原本是不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