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的热度虽已退尽了,但梅宝每天煮药的工作,却还不能停止,大夫说至少还得喝一二十剂咧!
在秋海棠患病的时期里,梅宝却多交了一个朋友,那是对门开杂货铺的孟掌柜的儿媳。实际上,她们是早就认识了,不过以前见了面,只是点点头笑笑就算了,还不够称得上是朋友。直到秋海棠病了,梅宝天天上他们铺子里去买东西,或是托带什么药品,孟家的小内掌柜才和她谈起来了。这女人的年纪大概至少要比梅宝大七八岁,可是做人非常热心,你不去找她,她往往肯自己会走来给你帮忙。在秋海棠的病势最厉害的几天里,梅宝和小狗子两个,倒的确承她给了不少帮助,因此梅宝跟她两人的友谊,便在很自然的状态下,变得怪亲密了。
“妹妹,你爸爸今儿怎么样了?晌午吃了些什么东西?”孟掌柜的儿媳,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来,把一条手搭在梅宝的肩上问。
“啊!嫂子。”梅宝立刻打断了自己所想着的心事,旋过头去陪着笑回答。“多谢您,似乎好些了,今儿倒喝了两碗面汤!”
孟家的媳妇很伶俐地替她把药罐上的盖子揭开了一些,免得让煮滚了的药汁淌出来。
“面汤可不大好,其实应该喝一些藕粉,才是大病以后最有益处的东西!”她一面在一张竹椅上坐下去,一面很关切地说。
“这东西现在怕不很贵吗?”梅宝茫无所知地问。
“也并不怎样贵。”孟家的媳妇放低了声音说:“妹妹,我说了你可别当我是给咱们家拉买卖,要是想买真藕粉的话,咱们铺子里有的是。大概三毛钱一盒也就够了,这东西对于害过大病的人,好处倒是有的!”
梅宝放下了手里的葵扇,略略踌躇了一二分钟。
“咱们先买两盒试试行不行?”她从右边的衣袋里,掏出几个小银元来数着。“劳你驾先把钱带去吧!”
孟家的媳妇忙着摇手止住。
“不忙,待我拿了来再算钱吧!”
“那有什么客气呢?”梅宝硬生生地把六毛钱塞进了对方的手掌里去。“可是,好嫂子,回头您见了我爸爸,可别告诉他这个价钱;他一听三毛钱一盒,准会心痛得不肯再吃的!”
几十天来,因为时常在吴家出入的缘故,孟家的媳妇对于秋海棠的不舍得为自己多花一个钱的怪脾气,已经也很有些认识了。
“这个我知道。”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其实他老人家在钱的上面,何必这样想不透呢?”
因为年纪一天一天的大起来,梅宝对于他父亲的经济状况,就渐渐地明白了,从前所有的那种观念,以为他父亲的苦吃苦用纯粹是一个傻子,现在她心里可再也不这么想了。
“嫂子,你们是开着铺子做买卖的,钱出去了还可以回来,咱们家的情形可就不同了。”梅宝低下头,把那蓝布短祆上才沾到的灰土用手指弹去了一些。“一年十二个月,只有两三个月可以卖掉一些麦子豆子,收进很少的一些钱,余下的十个月,简直尽把洋钱钞票送出去。你想哪得叫我爸爸不愁呢?”
这一下可又合了孟家媳妇儿的口味了;今天,她家里本来没有事,正闲得发慌,特别是那一张最欢喜说话的嘴,教它闭上着不动,真比死还难受;现在经不起梅宝跟她一提家务,她的兴致,便立刻涌起来了。
“论理,咱们两家是大门对大门的近邻,应该总比别家亲热些;可是说也笑话,咱们当家的跟我公公两个,一天到晚尽忙着在做买卖,因此一直就不曾跟你们爸爸亲近过,大家倒像显得怪生分的。”她那流利清脆的声音,听在梅宝的耳朵里,真像是一头叫得最烦絮的黄莺一样。“难得妹妹你不把我当外人,什么事都跟我说,那么我也要不客气的问问你了,你们家里毕竟种着多少田?你爸爸在外面可还有什么卖买做着没有?这几年田里的收成能不能抵得过一家的吃用?还有,除了这樟树屯以外,别处你们可再有什么亲戚?”
她问得是这样的仔细,就差不曾教梅宝把家里的零用账捧出来给她看。
“田么?”梅宝也真想不到她会这样不客气地问到人家的根脚上去,但自己当然是不能对她和盘托出的。“大概只有十亩上下吧?说到做卖买的事,你瞧我爸爸是从来不走出村子的,还有什么卖买可做呢?记得咱们初来这里的时候,箱子里倒还藏着一些现钱,到目前却差不多全花完了。要问咱们的亲戚,那就比什么人家都少,除掉李家庄的叔公之外,我就不曾再见过一个……”
“那么你的外婆呢?你的舅舅呢?”孟家的儿媳迫不及待地插嘴出来问。
“统没有。妈很早……很早就死啦!”说这句话的时候,梅宝心里真是万分的不愿意,但几年来已这样说惯了,要是突然再改变过来的话,孟家的媳妇也许第一个就会觉得诧异起来。
听的人很同情地皱了皱眉头。
“这样说,你们家的景况也真够苦的了。妹妹,不是我要说你,”说到这一句话,她就把自己坐的竹椅拉得更和梅宝靠近一些,脸上透出了极度机密的神气,似乎底下的话,简直有关这一村人的性命一样。“你爸爸既然没有钱,你为什么还要去念什么书呢?”本来,在她这样的乡村妇女的心里上,念书简直就是玩儿。“譬方说你在家里帮着做一些针线,多少也就可以换几个钱了。又且……”
不待她的话说完,梅宝已摇头了。
“这样能赚多少钱呢?好嫂子,你要知道,念了书一样也是可以赚钱的。譬如在咱们这儿的小学堂里当一个先生……”
“这样能赚多少钱呢?”孟家的媳妇在嘴巴上真是最不肯饶人的。
“但除开这些,你说咱们女孩子家还能干出什么事来呢?”梅宝再想说下去的时候,张小狗子已蹑手蹑脚地跫进来了,脸上透着很尴尬的神气,好像想跟梅宝说话,但一见孟掌柜的儿媳,却又咽住了。
这些乖巧梅宝当然还是有的,嘴里一路说:“大概是有人找我们来啦!对不起,好嫂子,请你帮我把药汁倒出来了吧!”脚下便一路走,只一眨眼便走到外面堂屋里去了,而小狗子也就凑势跟了出来。
孟家的媳妇果然依着她的话,很小心地从炉子上捧下那个瓦罐来,把煮滚了的药汁,一起倾在一个小碗里。正当她心里在考虑应该不应该就把药端去给秋海棠喝的时候,梅宝已回进来了,脸上红了一大块,仿佛喝过酒的样子。
“什么事?”孟掌柜的媳妇随口向她这样问。
“是县里催粮的。”梅宝爽快老实告诉了她。“本来我们从不曾欠过一个钱,这一次因为爸爸病了,花得很不少,再加着几天前卖掉了三担棒子米,张家一直没有把钱付下来,此刻爸爸睡得正香,我也不愿意为着他去打开箱子拿钱,倒把爸爸惊醒了。这些人就是会吓乡下人,我出去跟他说了几句体面话,他倒笑着去了。”她一面这样说,一面就从桌子横头的一个抽屉里,找出一张白纸来,很熟练地罩到那个药碗上去。
“你是女学生,说话灵巧,所以人家一听便吓得倒退回去啦!”孟家的小内掌柜站在桌子的横头,半像正经,半像打趣地说。
“小狗子也实在太没有用了!”梅宝微笑着回答。
“谁能像你这样聪明呢?”孟家的女人俯出了上半个身子,牢牢地看定着梅宝的脸庞,心上陡然想起了一个主意。“妹妹,你的性格既聪明,人又长得这样俊,光念几本死书,岂不是大材小用吗?”
梅宝真想不到她还会掉出一句文言来!
“念书还是大材小用吗?”梅宝忍着笑问。“依你说,像我这么一个人,怎样才不是大材小用呢?难道也像……”她原想说难道也像你们家一样的开一爿杂货铺吗?但终于忍住了,怕孟家的女人听了会不高兴起来。
“别打混,妹妹,告诉你吧!”孟家的小内掌柜极度兴奋地伸过手来,扳住了梅宝的两个肩膀,好像怕她要逃走似的。“唱戏才是最赚钱的玩意儿呢!”
她这句话才说出来,梅宝的脸庞便涨得通红了,她真疑心孟家的女人是知道了他父亲过去的历史,而故意这样讥笑她的。
“啊!毕竟还是个孩子家,才提到唱戏,你瞧连你的耳根也红起来了!”对方却委实没有这种意思,而且她根本并不知道秋海棠的出身,所以还是很热烈地尽往下说,“妹妹,你是念过书的人,难道也把唱戏当做是下贱的事吗?现在是民国世界了,只要用力气挣钱,哪一种行业不是人做的?老实告诉你,要是我在没有出嫁以前就碰到尚家的舅公,我也早去唱戏啦!”
梅宝瞅着她那一份扫堂眉、狮子鼻的扮相,差一些就笑出来。
“……说不定现在已挣下十万八千了。谁耐烦再在这小乡庄里待着啊!”孟家的女人又特别找上了几句。
“唱戏能挣这么许多的钱吗?”梅宝似信非信地问。
“怎么不能?”孟家的小内掌柜撅着她那两片一寸多厚的血红的嘴唇,毫不犹疑地说,“我还会骗你吗?”其实梅宝也未尝不知道这是真话,虽然她小时候在天津英租界里过的日子,已经很模糊了,但在李家庄上住的几年,她的确记得比此刻快活得多。住的是大瓦房,天天吃水饺,炒面,水果……还有奶妈子,还有王四……简直就像个土财主的气派!现在想起来,这些钱当然都是她爸爸在唱戏时候挣下来的,此刻也就因为他不再唱戏了,大家才苦到这种田地。
孟家的儿媳瞧她低着头尽出神,便又用力把她两个肩膀摇撼了几下。
“妹妹,方才我说起的尚家舅公,他就是一个唱戏的人啊!”
“慢一些,好嫂子,且让我去瞧瞧爸爸,再来和你说话。”梅宝突然打断了她的谈锋,急忙忙地走出厨房去。 但不到两分钟,她又退了出来。
“好嫂子,我爸爸醒啦!今儿没有功夫跟你说话了,对不起,咱们回头再说吧!”她匆匆地端起药碗来,先把上面盖着的纸揭开了一些,用自己的舌尖伸进去舐了舐。
“还好,没有凉咧!对不起,好嫂子,我不送你啦!”
孟家的小内掌柜虽然因为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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