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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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海棠-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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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的三四分钟以后,她仿佛觉得自己已回到了衡水县立初中的女生宿舍。

“吴小姐,外面有一位太太来找你。”正当她在温习功课的时候,一个老妈子很兴奋地奔进来向她说。

“在哪里?”她也立刻站了起来。

“在会客室里待着咧!”

只一转弯她就走到会客室的门口了,那张终年铺着一条白布的长方桌子的横头,坐着一个丰姿秀逸的少妇,一见她便急急把她搂住了。

“梅宝,你怎么隔了十几年不来看我一次?”妈红着眼圈儿问。

她似乎是知道她妈住的地方的,给她这么一问,心里便觉得很不好意思。

突然她瞧见墙上挂的镜框下面,好像还吊着一只胡琴。

“妈,别生气,我现在已经学会唱戏了!”她伏在妈的膝盖上说,“只要我将来能够红起来,你和爸爸两个人一世也吃不尽了!”

“唱戏,你还会唱戏吗?”妈显着很不信的神气问。

就在这时候,她的师傅尚老二已很凑趣地走进来了,连梅宝也不知道他是打哪里来的。尚老二的脸上,照例堆着一种很特别的笑容,他和梅宝的妈似乎也是相识的,一进来便向她招呼着,然后立刻就打壁上取下那把胡琴来,咿咿哇哇地拉了一段反二黄的过门。

“妈,你还不信吗?我这就马上唱一段给你听!”梅宝兴奋得了不得地说。

妈并不说什么,只笑着点点头。

“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梅宝便使足了劲,就在炕上高唱起来。“摇摇摆,摆摆摇,扭捏向前。我只得……”

唱不了三四句,便把对面那张榻上的秋海棠惊醒了。

才惊醒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唱戏的人就在屋子里,还道是玉昆喝醉了酒,在外面乱嚷,后来定了一定神,才发觉唱戏的竟是梅宝。

“干什么啊?梅宝!”他喝问了一声,便从炕上跳了起来。

“……红罗帐倒凤颠鸾……”梅宝却并没有醒,居然还在鸾字上耍了一个长腔。

这一下可把秋海棠激得怒火冲天了,因为他自己是一个内行,学了几天的人和学了几个月的人唱出来的戏,当然一听就可以分辨出来。

“这孩子真可恶!原来并没有去念书,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学了几个月的戏。”他忘记了寒冷,呆呆地站在梅宝睡的那张炕的前面,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怪不得连分数单也没有。”

他正想伸手把他的女儿打棉被里揪起来的时候,梅宝的歌声却突然停止了,只在脸上透出了很兴奋的笑容,闭着眼睛,轻轻地说:

“妈,你听我唱得好不好?”

秋海棠的手不觉就软了下去。

“师傅说,至多再学一年就可以上台了。”她还是不停地呢喃着。“妈,上了台,第一个月拿到的钱,我就分一半给你,一半给爸爸……”

秋海棠呆呆地看着他那正在做梦的女儿,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才好;在冬夜里,混身只穿了一套大布衫裤,也一点不觉得冷。

“妈,再唱一段三娘教子好不好?”梅宝的右手,从棉被里伸出来,做了一个喝茶的姿势,接着果然又唱起来了。

“王春娥,听一言,喜从天降。原来是,我老爷,转回家乡。人人说,我夫君,开封命丧。那有个,人死后,他又能够还乡?莫不是,……”

秋海棠慢慢地退回自己的炕上去坐着,怒火是完全消失了,反侧着脸,静静地听完了梅宝的一大段南梆子。

“可惜字眼和耍腔都不对!”他连连摇着头说。

12、意外风波(1)

“像你这种脓包,跟你做朋友简直倒霉!”刘秃子把右腿跷在一条板凳上,敞开了一件羊皮大褂的上襟,倒竖着两条漆黑的浓眉,声色俱厉地说,差不多就想扑上去跟尚老二打架。

尚老二是才从樟树屯回来,坐在刘秃子所让给他的一间不到两丈大见方的卧房里,神气显得非常沮丧。

“写的字据可以不算,那么什么东西才好作准呢?”刘秃子亡命似的接连喊了几句,不觉把一张上锐下丰的倒圆脸也涨得通红了;一条又胖又矮的身躯上,装着这么一张猪肝色的圆脸,要是人从七八步以外望过去,真像一个已经熟透了的南瓜!

他瞧尚老二还是沉默着不说话,自己的气便越发往上升起来了。

“他是个什么东西,难道连理也不讲吗!”在舞台上刘秃子是一个大花脸,到了私底下,他也一直欢喜卖弄他那一条粗嗓子。

“不管他十年前是一个红角儿也罢,是一个跑龙套也罢,只要他的女儿跟你磕头过,学过戏,他自己就管不着!再说字据也写定了,他凭什么能够反悔啊?这样的事,真亏你还忍得住!他妈的,惹得老子动起手来,不打死他也得教他躺上三年两载……”

“老兄弟,别这样毛包脾气的,你还没有听我说到下文咧!”尚老二这才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说。

“下文?还有什么下文啊!”刘秃子恶狠狠地瞧定着对方问,真像他是在跟尚老二生气一样。

但尚老二却是一个天生的慢性人,什么事情都急不来,在未说下文以前,还得先抽出一支老刀牌来,慢条斯理地搁在大指甲上舂上一阵然后才弯着腰,慢慢地走到一张小桌子边去,取起一盒火柴来擦火。

刘秃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急得心火直冒;那条翘在板凳上的右腿,放了下来又跷上去,跷了上去又放下来,倒像是在哪里练工。

“你末了究竟是……”他终于忍不住向尚老二催问起来。

“告诉你,最没有办法的倒是这个小丫头自己!”尚老二衔着那支卷烟,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一面怨气冲天地说,“她简直死也不愿意再跟我学戏了。就是咱们能够把那老的吓倒,她自己已变了心,还是没有用的……”

“那么就把她打死了再说!”在刘秃子的心坎里,打死人真比打死一只苍蝇还容易,仿佛法律就是他自己制定的。“谁跟她抵命?这不是笑话吗!”尚老二很阴沉地说,“我临走的时候,她老子又打发我的外甥媳妇来说,他们愿意先送我一百块钱,将来要是梅宝跟她老子学会了戏,不论在什么地方出台,不论挣多少包银,最初的三年里,每个月一定再送我一百块钱……”

他的话才说完,刘秃子方才所生的一肚子闲气,便打鼻孔里一起溜走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占了这样的上风,你还有什么不高兴呢?”他立刻转怒为喜地说,充分显出了他那粗暴爽直的个性。“早知道这样,我也不用白白的给你生气了。”

然而他哪里知道像尚老二这样一个阴险狠毒的鸦片烟鬼的用心呢?

“我说你毛包,真是一些不错的。”尚老二吐出了一口浓烟,似笑非笑地瞅定着刘秃子说,“这样一件大事,咱们就能让它轻轻地过去吗?老实说,第一我就不服气!怎见得她老子教的戏准会比我尚老二好?就算他真有几分小玩意的话,他的女儿已经跟我磕过了头,他也不能抢走我的徒弟……,再说他们既然不愿跟我学戏,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说,一定要挨过这么许多时候,说了许多谎,待我自己找上了门去,才肯说实话。这种地方,的确太欺人,我要是肯放过他们就决不姓尚!”

尽管尚老二说话的声音还是非常的低,但其中所含的那一股阴毒之气,却委实要比刘秃子的乱跳乱嚷可怕得多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样呢?”现在刘秃子的腿是放下来了,神气很平静地,就在板墙上靠着。

尚老二并不就回答,在屋子里继续转了三四个圈子。

“现在我也并不打算怎么样。”他那一张黑灰色的脸庞上,突然透出了一丝笑意来;可是这种笑,无论谁一看,都会觉得有一勺冰水已浇到了自己的脊梁上来。“反正这种事情性急也没有用,且过几天等我那个外甥进城来报告了消息再说,随便怎样,我不相信她会逃出我的手掌去!”

所谓“她”,当然就是梅宝了。

那么梅宝毕竟有没有逃出尚老二的魔掌呢?这就要把半个月以后所发生的事实来证明了。

这天是阴历元宵节的前一日,衡水县立初中才开了三四天的学,根本还没有正式上课,梅宝却已由张小狗子伴送着进城来了。

离开樟树屯的那天早上,秋海棠特地锁上了门,送她女儿到屯西的市梢口。

“凭你这一份天资,要吃唱戏饭,指望倒真是有的。”将分手时,他一面把自己提的那口小皮箱授给梅宝,一面用着极郑重的语气向她说,“不过你要知道,我已经是在这里头栽过大跟斗的人了,除非万不得已的话,我真不愿意让你也踏进这一个顶危险的圈子去。……”

梅宝低下了头,用手拈弄着左边的一条短辫,悄没声息地倾听着。

“现在我什么也不指望,只望你一心好好地念书。这半年结束,有了一个初中毕业的资格,无论上那一个小学堂里去混口饭吃,即使苦一些,咱们心里也要安定得多!”秋海棠把两条手一齐搁在梅宝的肩头上,继续一字一顿地说,“孩子,听我的话,在学堂里必须用功念书,千万别把我所教给你的几出戏放在心里,那个赵老伯说的话是向来有些疯疯颠颠的,你千万可别当真,反正你将来做了先生,闲的时候一定要比现在多,到那时候我再慢慢的教你也还来得及咧……”

张小狗子挑着一担行李,像跑龙套似的站在旁边呆着,再也猜不透什么时候秋海棠才能把心里要说的话说完,便爽快把行李放了下来,自己就往地下一蹲,天坍不问地向四周睃看着,独自一个人,静静地欣赏着前几天一场大雪所装点成的野景。

“爸爸,你放心吧,我统统依你。”梅宝整了整今天才穿上身的一件藏青色的棉布旗袍,红着眼圈说。

“万一那个姓尚的再到学堂里来找你,那也不用害怕,你尽管告诉他这件事由我跟孟老掌柜两个人解决,他有什么话,请到樟树屯来说。……”秋海棠正想先抽身回去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假使他老是跟你缠扰不清,那你爽快就把这件事告诉方校长,她虽然是个女人,可是我瞧她很有血性,一定可以出来对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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