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我们一起脱身好了,我能保你平安!”
“你?”他笑了,笑得有点凄然。
“开门!快开门!”门外传来了急促敲门声,我一听是巫山的声音,就想去开门,张广才则一把拽过去:“不准开门!”
人声随着急促脚步声漫漫减弱,最后消失,播音室连同大楼都笼罩在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夜深了,床上的张广才已经发出鼾声,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巫山那严厉又带着亲切的声音在我耳畔萦回,难道他给我传递什么信息。我悄悄起来打开铁门,门边有一大包东西,我冒着极大风险移进来,悄悄打开一看有张字条;“尽快离开,危险!”这是巫山的笔迹,再打开里层,原来是两斤卤牛肉,两筒酥饼,我把张书记叫起来:“你看,这是我在三江口办夜校时同事送来的。他叫我们立即离开!”
又过了一天,不知那里涌来的红卫兵,院里人海如潮,喊声震天,那是发了疯似的虎师们向上捅着长矛大刀,那位威风凌凌的鲁司令站在高台上,手握五四式手枪,声嘶力竭地呐喊:“张广才,你敢不敢下来,接受广大群众的审查批斗!不然的话,你死无葬身之地!”
“打倒脱离革命队伍的叛徒张广才!”
“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资派!”
“砸烂广播室,掀掉淫窝!”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我面对刀枪林立,震耳欲聋的喊声,看到那些丧失理智、狂潮怒吼的满院暴徒为他捏了把汗:“张书记,你赶快撤离吧!这伙发了疯的狂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笑话,我在百万敌军团团围困中都冲出来了,就凭这些乌合之众能伤我一根汗毛?再说在三大派别都已武装到牙齿,而且都把矛头对准我,我一走没了目标,就必然会引起群众斗群众,那要伤及多少无辜……”
“你太迂腐了,到了这骨节眼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为他们考虑,而他们对你的处境又考虑多少呢?”
“你讲的不全无道理,可我已经没有退路,就叫他们有胆量的上来吧,我会去自投罗网吗?”
“我有办法!”
“你?”他疑惑地望着我的脸。不过,他已经从上次“大闹天宫”事件中领教过我的份量。但我在他眼里始终是一个生性调皮的俏丫头,在洋洋万众中如何能保驾一个市书记冲出重围呢?
“我问你一句话:你究竟走与不走?”
“……”他不吭声了。
我当机立断,把早已准备好的一面大红旗从窗口亮出去,上面斗大的字:“揪斗张广才!坚决站在革命造反派百万虎师一边!”
红太阳兵团广播站分团
全体革命战士签字67。7。10
我把站里所有名字都抄在上面,楼下滚动的人群欢呼雀跃,高喊:“革命不分先后,造反不论迟早,热烈欢迎红太阳造反兵团加盟百万虎师,革命战友大团结万岁,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我看时机已经成熟,对着扩音器随口乱编糊说:“造反派战友们,为了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揪斗全市最大的走资派张广才。红太阳兵团广大战士一致同意把播音室所有的电台和扩音器材献给百万虎师司令部,并经热烈讨论,一致决定明晨二点钟,在原钢铁战士独立兵团司令部暨百万虎师临时前线指挥司令部的门卫传达室举行交接仪式……”
“张书记,现在只得委屈你一下!”我是婺剧演员,化装是我的拿手好戏,且播音室有个小门通往文化部仓库,里面还留着“小百花”集训时用的戏剧行头,有残存的化妆品。我调些颜料,把他净白的脸涂成土黄色,粘上小胡子,给他穿上“杨白劳”千补万缀的破大褂,用些凡士林加些烟灰,把那头漂亮的头发搞得飞头散发,又换上济公穿的草鞋。他像孩子一样温顺,由我摆布。化妆毕,他想拿我的镜子照照自己的“尊容”。我一把夺过说:“不用照了。外表的变化也无损你的形象。你还是我心目中的书记。”
接下来我们相对而坐,向他交待具体计划的细节,接头地点。时钟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情愈来愈紧张。连心都快跳出来了。可他还抽着最后一支“小飞马”,神态自若,我竟想不出共产党员用什么材料铸成的。这些天来,我们一男一女共处一室,鬓角相磨,但他对我秋毫无犯,俨然一对父女关系,这样的人都要打倒,不知这些一面高喊革命口号,一面胡作非为的人用意何在?
夜深了,我把自己舍不得吃半只酥饼放进他的口袋。又在他的膀子和脚肚涂些烟灰,然后翻出那台报废了的扩音器叫他抱着,上面盖了块黑布,打开铁门,从七楼到底层,我掏出钥匙,打开配电箱,关掉闸阀,突然间整幢大楼漆黑一团,但院子里仍然人声沸腾,忙点起火把、蜡烛。这些土八路绝大多数没见过张广才,只见一个黑不溜秋中年老农捧着“电台”跟着一位极俊俏姑娘后面,谁都不愿多瞧他一眼。而在我面前用火把或蜡烛晃来晃去,大家都蜂拥而至,把我团团围住,都争先恐后目睹这位连鲁司令都垂涎“铁美人。”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挤,我看时机已到,就信手塞给他手心一团纸,夺过“电台”,用脚踢了他一下,他早已会意。就乘乱之际一蹲,钻出人圈,猫着身子蹿到围墙跟前,纵身一跃飞出大院,溜之大吉……
我环顾张广才已经消失,就把手中的“电台”往一名造反派怀里一掷,一头钻出人圈……
当我逃出鲁冠方的魔掌以后,拐弯抹角地穿街走巷,来到大桥客栈时,张广才已经洗了澡,更换了衣服,整整齐齐地坐在客堂里。华生和翠花见我进店,如视佳宾,忙于做饭烧菜。等我梳洗更衣后出来吃饭。这二十多天以来,我们用饼干白开水充饥,现在好不容易享受到一顿好饭。张广才心情特别好,喝了一大碗米酒后还吃了三大碗饭。饭后,我们来到翠花寝室商量对策。华生说:“现在全城戒严,到处都张贴着有张书记相片的通缉令,恐怕一时出不了城!”
“我等既然能闯出虎狼关,难道还怕几个毛贼不成?问题是到那里落脚比较安全?”我想了许多方案,但没有一个是万全良策,这就意味着我们面前已无安全可言。但事情往往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通禅师父那里可否暂时藏身,待风头过去再转移到乡下。
“还提呢,南华庵也已被砸烂了,所有文物、古迹洗劫一空。可怜的美人儿活观音被迫天天游街示众,在摄氏四十多度青石板路面上赤脚行走,烫烂了脚板!”
我听了心里很沉重,一直藏在我心底的白马王子不知这晌如何?就问:“你们知道李一帆的下落么?”
华生立即叫翠花从箱底拿出四百元和信递还我:“通禅师父一直把这包东西供在佛龛之下,李先生云游四海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她风闻红卫兵破四旧、抄庙宇,怕有闪失就亲自送回来了。真对不起,我没有办好这件事,深感到不安,当时我是向你打了包票的。”
“你已做到仁至义尽了。”我把信和钱原封不动地交还华生保管:“拜托了,烦你经常到庵里看看,如今李一帆远航天涯,不知牛年马月才能回港,而王欣怡则断了香火后不知如何生活,她可能比李一帆更需要救济,你就把这笔钱交给她,以解燃眉之急。”
“你真是菩萨心肠。我照办就是,不过,我们一家与通禅师父交好,有什么难处我们也会帮她的。如今你也流离失所了,今后生活没了来源,我的主见还是留着你自己用吧!”
“不妨,戴书记那次见我病倒在客栈给我一笔钱还没有动过,这些年的月工资我也剩下一部分,足以维持几年的。”我再掏出二佰元钱交给张广才:“你得出城避避风头,这些钱也许你在路上用得着,我们患难之交一场,权当同舟共济吧!”
“那怎么行呢?你自己比我更重要。”
“这钱一部分是我被收监时补偿的弗用。不是你主持公道的话我能领得到吗?再说这是给你逃难时应急用的,日后官复原职,别忘掉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就是了。”
这铁汉竟动了感情,连面对造反的刀枪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战斗英雄,现在一个小丫头面前眼圈都红了,伸出颤动的双手接过我的钱。其实他口袋已无文分了:“只是我欠你太多了,日后如何报答你呢?”
“今后官复原职,多为百姓讲句公道话足矣。”眼看天快亮了,但还没有想好藏身之处,万一造反派们到客栈来搜查怎么办?张广才站起来就要走,我一把拉住:“这里僻静,店里又没有客,我们都很累了,不如在这里呆上一两天,待风声小了,你到我家住几天,我家在三江口月亮湾,单家独院的,有我母亲给你望风,保管你万无一失!”
当夜,我把他安排在我睡过的小房间里,翠花支走了丈夫,我们合铺美美地睡了一夜。
十五
十五
现在红总、钢总明明知道张广才埋伏在播音室里,只要三家联合,捉拿一号走资派垂手可得。可没想到百万虎师鲁司令无视红总和钢总存在,竟然单方面接收广播站红太阳造反兵团“投降”,使全市最大当权派和小淫妇落到他的手心进行明斗暗保,独享其成。愤怒的红总、钢总立即举行大联合,宣布《婺江市红钢革命联合阵线》誓死与百万虎师血战到底,从保皇派手里夺回张广才,批倒斗臭,再踩上一脚,以夺取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
鲁冠方一失脚足成为千古恨,他本来已作了全面部置,十面埋伏并准备大批火把,利用接受“红太阳造反兵团”献电台加盟之际,一并把张广才和铁美人抓获,当夜就招开批斗大会,以达到 “挟天子令诸候”,进而群临天下的目的。但可惜,前来献“宝”的是播音员和一位老实巴脚的农民,张广才迟迟没有出现,难以动手,谁知那个农民就是化了妆的张广才,小淫妇则运用美人计扰乱人心,趁机双双溜走。只得哑巴吃黄连。但他脑子一转,立即命令敢死队夺取播音室,继而占领了整幢市委大楼,并佯称一号走资派和“小淫妇”都已掌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