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大堂上,李沾穷凶极恶地大喝一声:“王之明!”太子却站在那儿理也不理。他又一拍惊堂木,大叫:“王之明,我叫你,你为何不答应?”太子冷冷一笑,蔑视地瞥他一眼说:“为何不呼明之王!”李沾恼羞成怒,大声喝令夫役们取来拶子,给太子动用拶子夹手指的酷刑。太子在堂上呼号皇天上帝,声彻于内,动人心魄。在堂上的马士英怕闹得太不像话,激起文武百官众怒,连忙命令给太子松刑。李沾继续向太子逼供,太子却愤愤地说:“你已经命令校尉跟我讲该说什么口供了,就让校尉自己讲吧,何必由我来说?前些日子也为我造好一套口供了,就让那些造口供的来回答呀,又何必问我?”刑部尚书高倬一见会审又处于尴尬境地,陪审的文武百官们面露不平之色,他立即命令夫役们将太子扶出会审大堂。太子将要走出大堂,突然,旧日的东宫伴读丘致中浑身颤抖,冲上前去,抱住太子哇哇恸哭起来,太子也禁不住泪流满面。满堂文武百官们顿时呆若木鸡,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弘光皇帝知道了此事,立即命令逮捕丘致中,将其发入镇抚司严加讯问。
第三次会审后,朝野上下更是一片抗议之声,统领重兵的宁南侯左良玉、总兵刘良佐,湖广巡抚何腾蚊都纷纷上书弘光皇帝,请求保全东宫太子以安臣民之心。许多官员们也纷纷上奏,史可法还要求与太子见面。弘光皇帝见此情形,只好将太子一案暂且放下,但仍将太子关在监狱里。
三月底,宁南侯左良玉以“清君侧”为号召,率领二十万军队自汉口蕲州,列舟船二百余里,浩浩荡荡,直趋南京。左良玉沿途遍张告示称:“本藩奉太子密旨,率师赴救。”弘光皇帝及马士英、阮大铖等大惧,南京戒严。
天空灰暗,没有一缕阳光从厚厚云层射下来。大片乌云铺匀了满天,像扯上了铅色的幕布。天空仿佛要倾压下来,压得树梢颤抖,人们喘不过气来。江南的三月份,还是有些阴冷,潮湿灰暗的青石板路上似乎长了一层薄薄的苔藓。连着落了好几天淫雨,总算止住了,却又是个连阴天。书房里一片幽暗,吴伟业拿过一本《南唐二主词》,字句一片模糊。他想点亮桌上的灯烛,却又怔在了那里。他已失眠了好几天,人好像被裹在一片飘飘悠悠的云彩里。书房里的霉味儿,使他有点儿恶心又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渴求,就好像一个神经质的人却硬是追求自己厌恶的东西不放,他又耸了耸鼻子,使劲吸吮着这一股霉味儿。
吴伟业年轻时就过分相信自己的直感。好像,他用鼻子就能嗅出自己命运的凶吉。就在这些日子里,他内心激荡着恐惧绝望的情感,他的干涸血液,他的衰弱经络,他的疲惫身躯……都释放着一种奇异的感应!就在这种混混沌沌的忧郁气氛里,他通过自己独特的感官,神秘地意识到未来的某种东西。
也就是他自己命运里必然包含的那种东西?
他认为自己很命苦,是世上第一大苦人。他的朋友们很不以为然,只道是他的一种做作,有的人说:“你少年科举得意,被点为状元,名满天下。仕途又一帆风顺,怎么能说是大苦人呢!”还有人干脆说:“你要是命苦,我们都别活了。”他只是笑一笑,说:“人以为乐,我以为苦。我以为乐,人以为苦。”他也不再多做解释了,他常常有这些很玄的思想。他甚至对妻子说过,他死后,要敛以僧装,碑文上不刻任何官职,墓前只立一块圆石,上面只写:“诗人吴梅村之墓。”他给他的贴身仆人取名为吴福,谐音是“无福”的意思。家人纷纷反对,认为这个名字太不吉利,他却说:“庄子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无福,即无祸。此大福也!”这些话,颇有些禅理的味道。这也是他从苦涩的生活中悟出来的。那一天,在嘉兴城南的鸳鸯湖上大画舫与吴昌时斗机锋的场面又飒然浮出,“这许多艘船上装的是什么?”“是人呗。”“否!否!”“是繁华富贵。”“否。”“那么,你说是什么?”“是梦。”真是一场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的几位好友都已经成为阴世之鬼了。张溥被毒死,或是暴病而亡,他从来也不去探问个中缘故。这仅仅是他的明哲保身之道吗?还有,他的好友吴昌时被崇祯皇帝在宫殿上严刑拷打,以后又身首异处,他也对此默默不置一言。也许,这是他已经看清楚了人世间的险恶,他已经琢磨透了真正“世味儿”。
他从小资质聪明,十四岁就写得一手好文章,被称为少年才子。他很年轻时又投到复社领袖张溥的门下。虽然,他俩相差不过七岁。张溥当时己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学者了,门生如云,吴伟业从之受业,成为张傅的入室弟子,一开始就是复社有威望的重要骨干,也是张溥门下的“十哲”之一。崇祯三年,他又与张溥、吴昌时同举乡试。崇祯四年,又得会试第一,殿试一甲二名,轰动京师。这时,吴伟业才二十二岁。也就在同时,他经历了宦海生涯中的第一次风波。由于他是复社的骨干成员,而主持这次考试的周延儒为了寻求政治力量的支持,也开始与复社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有人为了攻倒首辅周延儒,便弹劾考试有舞弊行为,直告到崇祯皇帝那里,崇祯皇帝生性多疑,又最恨大臣们结党,立即下旨查处此事。那几天,吴伟业实际被软禁在寓所之中,门口常有不明不白的人逡巡,不用说即是厂卫中人。
那天下午的天气也很阴沉,街上不住刮着风沙,吹得窗纸扑簌簌地响。吴伟业恹恹地躺在床上,身旁放着一册册书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咬着爆起皮的嘴唇,怔怔地望着黑魆;魆;的屋顶,似乎闻到朽木和尘土的气味。有一大片阴森的黑影已从窗外和门缝里悄悄爬进来。压住了他,笼罩住了他。他不敢想象可能到来的厄运,杀头?监禁?充军?都只好认命啦……可是,他从内心深处,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直感,他自信会安然度过这一关的。不过,他,一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却更为这炎凉的世态而忿懑不平。前些日子,他考中状元的消息尚未公布,官场上却是尽人皆知。他的门前车水马龙,许多他不认识的人也来造访,攀同乡攀同年,甚至有个素不相识的小京官,只与他的堂房姨夫有一些拐弯亲戚,居然也来攀亲戚,又曾几何时,弹劾周延儒的奏本一发,他的门前也骤然冷落了。昨天,吴福告诉他,这寓所的房主,也是他的一个亲戚,竟托人带话给他们,要他们另择新的住所。
“我们给他的房租银子并不少啊……”吴伟业气愤地拍桌子大嚷。
“不是……少爷,”吴福吞吞吐吐地说:“他们怕惹事儿,怕也牵累到这个案子里去。他们说,房租银子无所谓,他们不要了,只求少爷速速搬出去!”
“好,好,我们搬出去,我们搬出去……”他气得说不出话,一头躺倒在床上。
看见吴福还怔在那儿,他又爬起来大吼道:“还不快滚出去!滚出去……找房子呀!”
吴福一清早就出门去找房子。他在床上躺着,只是发怔。他突然又想起“祸福相倚”的道理,是啊,自己考中状元,本是一件大喜事,却又被人告为舞弊,而科举考试舞弊,是干犯国法,会引来杀头之祸的!那么,前面到底是祸是福呢?他又茫然了。
黄昏时,吴福回来了,门一下子撞开,他踉踉跄跄跑进来,进门就朝主人跪下“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涕泪满面地说:“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少爷,这下可好啦,恭喜您呀……”
吴福刚才在街上,正好遇到周府派来的人,传递个消息,说是崇祯皇帝亲自调阅了吴伟业的试卷,很欣赏他的才华,还要重用他呢!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吴伟业只是觉得有些晕头晕脑的感觉,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拎了起来,一下子将他扔进阴惨惨冰冷冷的十八层地狱,一下子又将他抬进了九重天外的琼楼玉宇。几天之内,他的命运就是那么奇异地变来变去。
这个消息又很快传遍了官场,当天晚上,他的门前又是车水马龙了。
他和吴福立即就搬出了这寓所。虽然,许多人都争先恐后地邀请他去自己家住,他都一一拒绝了,暂时住在江苏会馆里。他应付着各种人,交换着各种消息。他每天都要出席各种宴会,人们用肉麻的词句恭维他。他知道了,崇祯皇帝亲自调阅了他的试卷,并在试卷上作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的批示,接着,又有更好的消息,崇祯皇帝准备要特赐他归里聚亲,他也是几天前就已经知道了。他忙于接待川流不息的宾客,人们羡慕地说:
“皇上赏识你,这次回来要你担任翰林院编修,东宫讲读官,也就是太子的老师啊!”
“太子的老师,也就是未来的皇上的老师!将来你必定是首辅之尊,你的仕途也必定是一帆风顺,位极入臣!”
“由皇上特赐你归里娶亲,这也是很少有人能享受的殊荣啊!”
一天一天热闹下来,他只是不停地道着:“惭愧,惭愧。”或口是心非地讲着一些门面话。他感到了参加政治活动的虚荣与兴奋,他与那些达官人们互道仰慕,不断说着互相吹捧的应酬话时,他内心里也常常会掠过一丝厌烦的感觉,甚至是一种茫然。他固然明白,官场上的人们如此逢迎他,只是因为他得到了崇祯皇帝的赏识,又做了东宫讲读官,他有着一种飞黄腾达的前途……但是,他倘若是出现了什么失误,或是不幸飞来横祸,那时,他又将怎样呢?他不愿意往下想了。夜深人静时,他又常常会袭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寂寞与孤独感。
这些年,官场的变幻风云,他是看饱了,看烦了,也是伤心透了。温体仁罢相,周延儒赐死,杨嗣昌自尽,洪承畴降清,接着甲申之变,崇祯在煤山自缢,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福王在南京登基,马士英、阮大铖阉党专权……如今,他也在弘光朝里任少詹事的官职,可是,他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