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冷水澡,裸体在房内来回走动,一丝不挂地站在冷气口下把身体风干,翻出通讯录,给母亲去了个电话。
“妈,大可,现在香港。”
“什么时候到的,干吗不通知妈妈一声,好去接你。”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毕竟多年不见,交谈起来有如向航空公司预订机票。
“晚上来家里吃饭?”母亲问。
他想了很久才明白家是指哪一个。绝对不去。
“出公差,可能很忙,晚上没空,过一两天吧,去看您。”他发现自己用了一个尊称,距离感可想而知。母亲说过几天要去东南亚开一个作家会议,希望能尽早见面。大可这才想起母亲是个颇有知名度的作家,生父是个颇有名气的画家,好一对知识分子模样的夫妻,果然两家分得很开。
他告诉了母亲酒店的名称地址及电话号码,寒暄了几句场面话后小心翼翼地放下电话。脑子里母亲的面容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只约莫记得她出身明末官宦之家,家族兴旺至民国年间。解放后族人纷纷迁居海外,她这一支留在大陆。文革期间因出身不好而上山下乡,与同样黑五类出身的大可父亲相识,成婚,生子,离婚,再婚。至今,时间已过去了二十几个春秋,仅此而已。
他默想着母亲,光着身子眺望着维多利亚港发呆,没有想法。江薇来电话问他准备好了没有,他翻出纯棉T恤、蓝牛仔裤。旅行袋里只有这些行头,领带、西装是很少着身也基本不爱穿的。
门铃响了,江薇笑盈盈地站在门口,一身得体的黑色吊带晚装,包裹着她修长的体型,脖子上披了条纱巾,显得高贵大方与自己的装束格格不入。
“这样吧,”大可搔了搔后脑门,“一前一后,当然是你前我后,我是保镖,戴付墨镜耳机什么的,随时准备为你挡子弹,这样符合咱们的打扮。《保镖》可看过,凯文·;科斯纳我喜欢。”
江薇笑着挎他的手:“这样挺好,Back Stree boy都这样打扮。”
“不喜欢他们的歌,垃圾。”
“不跟你谈音乐,走吧。”
“别挎我,你太香了点,受不了。”
大奔驰早就在楼下候着,送他们到香港仔。据说晚餐是在海鲜舫吃。
一辆装饰得古色古香、金碧辉煌却绝对难看的舢船载他们到了位于水上浮船的餐厅,一位年愈五十的高大男士及女士已笑脸相迎。不消说自是舅舅、舅妈,见了江薇热情无比,又是拉手又称赞,此类镜头在电影电视里比比皆是,所有亲人都是那么的善良、和蔼,那么的注重家族感情,令人不免怀疑其中的真假程度。
晚餐自是极为丰盛又无聊至极。大舅烟酒不沾,舅妈注重保养,在座还有香港总部的同事也都一个个举止得体谈吐高雅。大可如坐针毡。
“小伙子以前可来过香港?”大舅问。
“六年前。”
“出差还是旅游?”
“探亲。”
“是……”
“母亲。”
“噢,为什么不申请过来和家人一起?”
“没想过。”
“父亲也在这里?”
“早就离婚了。”
“不好意思。”大舅用热毛巾擦脸,在座诸位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与“不好意思”相配套的神情,似乎与大可母亲是多年熟识的老友,为她的不幸感到惋惜。
“据说离婚后他们反倒活得挺快乐。”大可喝了口橙汁,“是好事儿。”
此后只有江薇劝他多吃点菜时他说了声谢谢,直到终席未发一言,其间找机会上了三趟厕所抽了六支烟吃了两支虾两碗汤看了78次手表,收了一大叠名片找空当丢入垃圾筒里。8点半饭局结束。
饭后江薇去舅舅位于半山的住宅话家常,大可推说旅途劳累,一个人先走了。江薇没有挽留,求之不得。
'第二次神秘电话'
跻身在陌生的城市人流中,铜锣湾的喧嚣令他倍觉孤单,买了几片国内买不到的吉姆·;莫里逊及平克·;弗洛伊德的CD、一打啤酒和几包烟,慢慢地踱回酒店。香港电视节目的智商并不比大陆的高出多少,也许全世界都是如此。冗长低能的电视连续剧,哗众取宠的综艺节目,顶顶无聊的电视征婚,吸引了成万上亿的人对着个平板玻璃喜怒哀乐痛哭流涕,这就是人类有史以来技术更新最快的呆头呆脑的20世纪的最好写照。
坐在房间地上,手握着遥控器对着电视乱按一气,傻里傻气的屏幕便随着按键节奏的快慢毫无个性地变幻着画面,这就是许多人每天回家必干的一件事。一般都要按一至三百次不等,最后按下红色电源键,屏幕啪地一声转为黑暗,电视算是看完了。其时并非非看不可,只是一见到遥控器类型的玩意儿,不按一下心里就过意不去。有时他会举着它对着白墙、地板大按一通,屏幕居然也跟着愣头愣脑地变幻着,着实过瘾。
关了电视,开了罐啤酒,倚着窗台凭眺香港夜色,繁华无比。
铃铃铃。
房间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急促得像催命无常。他静静地看着电话,心中默数响铃的次数,1,2,3,……似乎无止无休,到第12声时,他投降了。
“喂,Who?”来港之后开始狂飚英文,据说在这里是必须会的语言。
“想起钥匙落哪儿了?”声音低沉浑厚,竟然又是神秘人。
“没有。”
“务必找到钥匙,时间不多了。”
“喂,什么意思?”
神秘人没等他说完就断线了。冷气正丝丝缕缕地从排气口中逸出,室温比外界低8℃到10℃,他清楚地看见鸡皮疙瘩正如小细沙粒从手臂皮肤上隆出。
神秘人一定很了解自己,清楚他的一切行踪。国安局、FBI也有可能。
他是谁?找钥匙干吗?时间无多意味着什么?
钥匙?钥匙的唯一作用便是开门。而门有阻隔原本连贯、流通的空间的功能。他喝着啤酒,来回在屋内走动,其间小了两次便,刮了次胡子做了2分钟倒立和三十下掌上撑,得出以下结论:
一、自己在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弄丢了一把钥匙。形状不详。
二、该钥匙的丢失并未对自己的生活造成任何不便,显然不是开家门、抽屉或办公室门的,故而丝毫未有觉察。
三、该钥匙对神秘人而言却极为重要。至少对他造成一定的不便。
四、丢失了钥匙,使某扇不知位于何处的门永远地关上,阻断了空间的流通,致使某人无法自由进去。此人与神秘人关系密切,说不定为同一个人也不一定。
理出以上头绪,他又呷了口啤酒,思路却在“时间无多”这句话上断线了。时间无多指的是什么限定?他茫然,脑子里一片空白。
叮咚。
门铃响了。他本能地冲向房门用力打开,也许神秘人不期而至深夜造访。
来人一点也不神秘却熟悉无比,是江薇,她唉声叹气地走了进来,脱去细跟凉鞋,一屁股在床上坐下。
“怎么神色慌张的?”江薇问。
“最近被通缉,所以小心点好。以后敲门要对暗号。”
“一长两短行吗?”
“没问题。以为晚上不回来了,怎么,又特想我?”
江薇瞄他。
“德性。”他替江薇说。
“拉家常拉得我犯困,鞋又别扭,找个理由就开溜了。”
“人本来就高,再加上高跟鞋,跟踩高跷似的,移动电线杆子。”
“不能说点别的形容?亭亭玉立什么的?”江薇觑他。
“很难与你产生联想。”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嘴里能吐出象牙?”
“想出去坐坐,一起?”
“没问题,唯一的条件是你把这身换了。”
江薇似乎对香港很熟。换了件ESPRIT的T恤,蓝牛仔裤,带大可来到天美公司总部附近的糖厂街一带的一个爵士酒吧。
这间名为J吧的Pub,估计是取英文单词Jazz的首写为名。装饰极具品味,墙上挂着许多珍贵的已难寻觅的电影海报,原木桌椅和飘荡着美国东海岸迷人的爵士乐,仿佛带人重温四十年代的旧时光。
“你挺害羞。”坐下来后,江薇要杯马丁尼道。
“对,一见你就脸红。”
“不擅长跟陌生人交谈,对吧?”
“从小自闭,有只猫看我都会不好意思,绕道十里,更别提人了。”
“防卫性格是因为家庭?”
“说白了想知道我爹妈为什么离婚的?”
江薇笑:“你可以不说,但我想听。”
“不太想说,不值一提的。”
“给妈妈打了电话?”
“对他们没感觉,什么爸爸妈妈这个那个的,可有可无。全都讨厌透顶。”
“但你得靠他们把你生下来。”
“仅此而已。说不定他们在哪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激情难捺性欲勃发大干了一场,避孕套破了或根本没戴或忘了戴,女方正值排卵期男方又体内射精不小心就把我怀上了。一时间紧张得不行又道貌岸然说是为了人道不许堕胎,于是莫名其妙有了我莫名其妙一夜之间成爸爸妈妈,成了人性中最伟大的角色的化身,多高尚,其时还不是傻姑娘笨小伙,毛毛糙糙地登记领结婚证照张大头相,估计他们当时连自己都迷迷糊糊。”
“没听人这么说自己父母的。”
“只是主流社会用些冠冕堂皇的词加以掩饰罢了,无非谎言,性欲是爱情的升华什么的,屁。”大可灌了一大口啤酒,可能口渴。
“那爱情是什么?”
“占有欲。一对傻子吸了迷幻剂后晕晕乎乎。你属于我,男傻子说。你也属于我,女傻帽说。于是双方相信了,把自由交托给了对方。直到有一天,迷幻剂的药力过了,突然发现自己迷失了,找不到了,于是找对方把自由要回来,于是吵得不可开交,唯一的办法—;—;离婚。签了协议,突然又感触起来,自由虽然找回来了,笼子又变得有些可爱了恋恋不舍了,于是大哭或大醉一场,很为自己感动。这就是我为恋爱下的定义。”
江薇托腮望着杯里的酒,燃起支烟,许久后道:“虽不同意你的看法,但也不完全否定,反正在这个议题上我可不想跟你争什么。”
“几千年的所谓的文明,进化,其实一直在干同一件事情:折腾。”
“那人是什么?生的意义又是什么?”
“什么狗屁意义,没意义。活着,发呆,爱干吗干吗—;—;这就是意义。”
“怪人。”
“以前替巴黎圣母院敲钟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