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被子里打着哈欠,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就看到窗棂上阳光刺眼。那些只属于上午的纯白光线耀进房内,太阳点子在粗陋的器具上快活地奔来跃去,活泼的,暖暖的,用手去触一触,看看手指上被照的发亮的纹路,恍惚间有一些感悟。
把头发拢了拢,我在留头发,现在发梢已经触到脖项,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扎起来了。想起留长发的初衷,还是为了要讨权昕的欢心呢,不由得苦笑一下。
拉开门,发现方苏站在门口,看来他昨晚是另找地方过得夜。他说,你胆子蛮大,一个人在这儿睡也不害怕。
我说,怕什么,人比鬼可怕。
方苏笑了,像没听出我话里的讽意似的,说伸出手来。
我说,什么?
他说,给你样东西,乖,伸出手来。
我说,你别用温柔的口气对我说话,怪碜人的。
他转转眼珠叹了口气,然后把手里的东西放地上了,说,送给你。
我看到从他手里落下一朵青紫色的小花,三瓣,薄如蝉翼,花朵中间有一个白环,从花形到颜色都透着怪异,纯真、单薄却又摇摆妖媚。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花,虽然曾经听人说过,云南一种叫蓝色妖姬的玫瑰,可这里不是云南,这朵花显然也不是玫瑰。
我被它吸引住了。凄凉的情被花抚慰。我想起在飞去纽约的飞机上,曾做过一个关于青紫色花海的梦,不知道梦里的花海是不是正由这种小花一朵朵地铺成的。
方苏说,这是细细香。
我看了他一眼,咬着嘴唇没说话。他蹲下来用手抚着花瓣,说,当地人都管它叫细细香,它有很微弱的香气,得离得很近才能闻到。
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你要闻吗?那气味细悠悠的,很好闻。
我犹犹豫豫地蹲下了,捡起小花放到鼻端,一股冷滋滋的香气扑鼻而来,几不可闻却续续悠长,一下直扑近肺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有点凉。
方苏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这种花,有点像你呢。
不管刚才因为和方苏之间有多少的混乱过往,这刻我却怀着喜悦心情,聆听了这个男人对我的夸奖。我是个虚荣的小女人,长到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被人比做花儿呢,而我,已经想当花儿想了许多年了。
方苏说,你喜欢这朵花?我听村里的人说赤朵峰上有很多。它应该长在海拨较高的地方才对。山下是没有的,可我今天早上往这边走的时候,在路边发现了它。不知道这朵细细香是怎么自己跑下山了,估计它是个爱溜达的吧。
我噢了一声,捧着细细香回到屋里,想找个花瓶插起来,找了半天自己都忍不住失笑,傻子,这里哪会有什么花瓶啊,只好把它放杯子里了。
见我忙完了,方苏才说,用不用我带你到村里转转,认识认识人?
我说,不用。不过现在有个更重要的事,我们怎么住?
他说,你愿意跟单嫂子住吗?她就一个人,唯一的女儿也出嫁了。
我没到方苏会主动说出让我搬出去的话。我还以为他会向我提出可怕的要求。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愣了片刻,方苏问,怎么?不愿意吗?
我说,愿意之极。
我的手背到身后,摸了摸别在腰上的水果刀,暗忖不要因为方苏的小伎俩而放松对他的戒备。
……
在等着单嫂来接我的时候,我细细打量了我现在所住的这所小院周围的环境,它座落在一片朝阳的山坡上,可以看到山下的麦田,要说风景是不错,可惜的是,房子后面有几处坟茔,让房子不由生出几分阴森。
方苏不知从哪里变出几根贡香来,还把旅途中买的灵宝大苹果也拿出来了,用一个小盆子装着,对我说,我要拜祭这家主人,你也来吧?
我想毕竟在人家屋里住了一晚,好歹也该打声招呼,出于礼貌,于是就跟着他往坟地走了。
到了一个坟前,方苏把苹果放了,然后撮了堆土,插了香,双膝一弯,居然跪下了。我当时双手叉兜跟在他身后,倒吓了一跳。方苏跪下后开始劝我,你也跪吧。
我说,除了我爸,我从不给人跪的。
方苏说,要拜就要诚心,赤朵人都是这么拜祭的,还有,你还想不想知道那个秘密?如果想,就赶快跪下。
我不是这么逊吧?处处要受他要挟。
可是一想到方苏恨我的原因……
算了,就当是给父亲他老人家跪了。
极不情愿地在他身边跪倒。
那厢方苏已经双手合什念叨上了:各位长辈,不管你们是谁,都请接受我们真心的拜祭,我俩都是没有长辈呵护的孩子,而你们应该是没有后辈儿孙,所以,我才能够在赤朵有了栖身之所。请把我们当成你们的后辈,请多多关照我们。
说完砰砰砰三个响头。
哎,他在磕头?
我冲他一阵冷笑。
他斜着眼睛用尾光眇着我。神情奸诈。
他为什么要用这种眼光看我?好久不见这个男人有这种神色了。我暗叫不好。却来不及躲了。
他的手伸过来,强横地按着我的头向上撞去。
一点也容不得反抗,在他的强压下我磕足了三个头。
起身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他没躲,任由耳光扇在脸上。
很响的一声。
那下很用力,震得我手麻。
打完后,反而是我呆住了。
方苏冲我笑了笑,他挨了耳光的半边脸泛起一大片赤红,看来我用的手劲不小。你终于打了,你一直想打这下的,是不是?现在感觉好些了吧?
他的眼睛逼迫着我的,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错愕的自己,猛地站起,向小路走去。方苏,他在找打吗?连这个巴掌,他都是算计好,故意激我打出的,他想让我出气,我恨被算计的感觉。男人总拿自己的理智与女人的情感相较,然后觉得女人是傻瓜。我知道他也许是为我好,想让我打他一下心里畅快些,他故意让我打他,可我觉得不要绕弯子的把彼此的想法用语言说出来,也许会显得更加真诚。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
进山一个月间,方苏一直刻意与我保持着距离,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各忙各的。我还带着那把刀,只是遗忘的时候越来越多。
我闲着没事,就对赤朵进行了一番考察。别看隐藏在大山深处,其实这个村子不能算小,大概有百十来户人家,只是住得太散,前边这开阔地有十几户,绕过山梁,还有几十户,剩下的几十户,全都在悬崖峭壁上呆着,三五户的凑着堆,我觉得住到那地方,风景好是没得说,不过也怪可怕的,万一山上掉一石头下来,那可是连跑的地方都没。
赤朵这个旮旯,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地方,村子被两山相夹,北山叫引霞,南山才叫赤朵。
恍若梦境的山谷终年飘着如仙如缕的雾气,蜿蜒的两山被茂密的植被覆盖,青翠欲滴,我吐纳的空气里,有苔藓的清香、泥土的苦涩、青草的生鲜,侧一侧耳朵,山林里的画眉正在婉转娇啼,我被山的魅力震慑,这是一种令人畏惧的自然之美,于是常常在它们面前悠然长立着,无法言语。
……
我在山里碰见的第一个看起来很美的男人叫张明,某天早上,我一个人在村里转的时候,碰到了时尚的支边老师张明,他穿着一身名牌,戴着一副能看见大圈小圈的眼镜,屁股后头跟着一群孩子,他就像个孩子王,饶是视力不好,走路还连跑带蹦的。
是个真心快乐的人。
他和一群孩子走到我身边时很好奇,赤朵这里可能不常来陌生人吧,张明老师站住问我是谁,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他是复旦的高才生,同时是个青年志愿者,长相属于斯文的那种类型,至于是不是野兽和败类,一时间还看不出来。
他家家事不错,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对他的志愿活动也支持。所以,他很心安理得地在这里教着书,一个大子儿也不挣,因为一个大子儿也不挣,所以,上苍给了他难以计数的快乐。他是我见过的最爱笑的男人。因为常笑,所以看起来真美。
某世界巨富说,有能力帮助别人的人是快乐的。此言不差。
他邀请我去学校小坐,我毫不犹豫地就跟着去了。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干。
小学很小,几十个学生不分年级全在一个屋里上课,那是间很少见的半土坯半砖瓦房子,里面直接就是一片土地,连块砖头都没铺。张明是这所学校的大拿,语言算术英文图画音乐,就他一个,他给我搬了张铁丝缠绕的晃晃当当的凳子让我坐,然后就开始用很绵软的江南普通话给孩子们上课。
那天的阳光真好,微风也真好,好的不由让你想去憧憬些什么,感怀些什么。
我在后面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不过我认为张明老师的普通话与孩子们的赤朵土话,张明老师漂成微黄的离子发与孩子们黑黑的脸孔倒是相映成趣。我承认自己有点感动。
我去的多了,就发现张明唱歌真的很难听,很多歌在他的嘴里转一圈出来,就都就成朗诵了。很可怕的。孩子们耳濡目染,也都开始怪声怪气,一堂音乐课,常常不是在唱歌,而是在说歌,而且张明是个洒脱的人,他教学生的方式是随心所欲,不拘一格,所以,我常从他嘴里听到流行歌曲,什么爱呀恨呀,缠缠绵绵到天边呀,常常听得我眉毛倒立,前仰后合。
那天我采了一把杜鹃,细细地捧在脸边闻了又闻。在阳光下的麦田里坐了一会儿,那些亲切香气让我想到如果把这把花放在张明老师的课桌上一定很适合。我走到学校的时候,听到张明老师正在教孩子们唱歌。
其实我早应该了解
你的温柔是一种慈悲
但是我怎么也学不会
如何能不被情网包围
其实我早应该告别
你的温柔和你的慈悲
但是我还深深的沉醉在快乐痛苦的边缘
你温柔的慈悲让我不知该如何面对
再也不能给我任何安慰
再也阻挡不了我的泪水
你温柔的慈悲让我不知道如何后悔
再也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再也愈合不了我的心碎
我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铿锵有力的说歌声里,我的眼泪慢慢淌了下来。曾经有个男人,他没爱过我,他对我,就是这样吧,因为我无依无靠,因为我习惯依赖,因为我们一起有过亲密的年少,所以,他给了我一个家,那是一种温柔的慈悲,慈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