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又是一件很复杂的物事,既有规行矩步、一丝不苟的一面,难道就没有放松神经、娱人娱己的一面?李鸿章就透露过曾老师的另一面:
“我老师文正公,那真是大人先生。现在这些大人先生,简直都是秕糠,我一扫而空之!在营中时,我老师总要等我辈大家同时吃饭,饭罢後,即围坐谈论,证经论史,娓娓不倦,都是于学问经济有益实用的话。吃一顿饭,胜过上一回课。他老人家又最爱讲笑话,讲得大家肚子都笑疼了,个个东歪西倒的。他自家偏一些不笑,以五个指头作耙,只管捋须,穆然端坐,若无其事,教人笑又不敢笑、止又不能止。这真被他摆布苦了”;
听大人物讲笑话,历来是件苦差,其一般运作程序为:大人物埋头讲毕笑话,随即亲自大笑数声,尔後抬首四顾,围观群众心领神会,乃轰然大笑。由鸿章这段回忆却可看出曾氏不落窠臼,俨然是个搞笑高手。有人曾说曾氏一生三变,由理学信徒一变而为躬行的墨家,最终升华到顺其自然、无为而无不为的黄老之学;曾国藩讲笑话的风采,与前引日记中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姿态,两相比照,似乎可以印证这种评价。曾氏全集收录挽联共计七十七副,排在末尾的是这么一副:
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
此联题目为《挽妓》。青年时代谈色“而心艳羡”,曾氏会自责为“真禽兽”,悼念妓女,是否可称为“老禽兽”呢?当然,倘已抛弃了那套道学规矩,不妨称之为真性情。至于此联悼念的是哪位女士,读者可以抬头看看本文的题目。
如夫人和同进士
今日大学有公费生、自费生之别。这个区别,不仅仅是每年多花、少花幾千块钱的区别,而隐隐有能力高低、脸面显晦的差异。旧时科举考试,也有这么个问题。
清代每科考毕,录取人数自一百至四百馀名不等,分为三甲。头甲三人,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诸人赐进士出身;三甲人数最多,赐同进士出身。这个“同”字,其实,就是“不同”的意思。“同进士”着实令人尴尬:好似饥肠辘辘之时,旁人端上好饭好菜,却赫然发现盘中粘着一只青头苍蝇,为肚肠计,不能不伸筷子,一伸筷子,又恶心得难受。因此,稍稍自尊自爱之徒,都会将“同进士出身”当作一分不能一洗了之的难言之隐。
日後成为中兴英雄的曾国藩,每一念及个人档案中这一段不算风光的记录,依然无法释怀。所谓英雄不问出身,一般来讲,专就行伍出身而言;一旦入了文网,对这种出身,就往往讳言之。今日农工商吏,一朝发达,首要之事,即是钻山打洞搞张文凭、补个出身,也算是这种心理的传承。但是,腐朽的旧社会自上而下,却很看重那张文凭,任你使尽解数,依然顽固的坚持“惟名与器不可假人”的封建思想。因此,曾国藩纵然封侯拜相,极尽荣光,却也没办法去掉那个讨厌的“同”字。
不能洗底,只有免提。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说,就让那“同”字随风而去吧。但是,历朝历代,皇帝的禁讳也时常被触犯;终其一生,曾国藩这个痛处倘若不被人揣上一脚,那未免有悖于“历史之长期合理性”。谁来揣这一脚呢?历史选择了李元度。
一日饭後,曾国藩与幕客们休闲扯淡,出个上联求对,联云:“如夫人”。按:如夫人就是小老婆,如者,实不如也。引申之,此联其实有七个字:“如夫人不如夫人”。如前所述,同者,即不同也;可以揣想,在座才子脑中闪现的佳对,十之八九都是“同进士”;明摆着,同进士非同进士嘛。只是,李元度口舌伶俐,一举抢答成功,脱口而出:“同进士”。自保和殿传胪(唱名)以来,幾历三十年之久,曾国藩从未听人当面说过这三个字。想不到,今天听得如此亲切。自然而然,面色大变,聚会不欢而散。
六十老翁,终于看不破一个“同”字,可叹。只是,世间之人,搞得清同与不同其实无甚区别的,又有幾个?
名教
什么是?之名,大约相当于今日所说的意识形态,即利用集体历史、个体经验以及因果逻辑总结出一些理念、原则,并以此直接或间接的规束现实生活。欲达到规束的目的,除了刑罚等强制性手段,也要使用一些宣传推广的手段;之教,就是宣传推广。那么,所谓,就是政治思想宣传工作。
咸丰、同治年间,曾国藩幕府既是东南军事、经济的指挥中心,也是程朱理学的宣传中心,不如此,不足以“转移天下风气”。因此,入幕之宾,既有军事、经济方面的专才,亦不乏大量政工干部。其中佼佼者,乃有“三圣七贤”的品题;不过,这些人事,暂且按下不表,单说说幕客杨长年的“不动心”。
杨长年,安徽池州人。他在曾幕的理学家排行榜进不了前十,但是,他写的《不动心说》,却让我们在百年之后还忍不住吟诵一番,其中警句,云:“置之二八佳人之侧、鸿炉大鼎之旁,此心皆可不动”。按:吕洞宾诗: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杨先生却说,如果让“二八佳人”睡在我身边,我不会动心。“鸿炉大鼎”,热不可当,杨先生却说,如果让我靠近,我不害怕。他为什么不动心呢?因为他修的是正心诚意之道,不仅修了,还已修成正果。这种道行,集柳下惠、孙悟空的优良品德于一体,想来只应天上有,红尘无处著此人。
不过,宣传有优劣之分,修道也有高下之别。杨长年这种无赖标榜,实在缺乏技巧,适合自慰,而不足以感染读者。此文的第一个读者,与杨同幕为客的李鸿裔,便受不了这种低级趣味,大笔一挥,在文后题诗一首:
“二八佳人侧,鸿炉大鼎旁,此心皆不动,只要见中堂”;
凭什么李鸿裔能断定杨长年的心事就是“只要见中堂”呢?因为,只有多见几次中堂,才有可能睡在二八佳人之侧,才有机会接近红得发紫的名利场,才有条件进行“动心”实验的社会学研究。倘若不见中堂,则红粉变为骷髅,鼎沸顿成冰水,万事休矣。
杨文李诗,曾国藩都看到了。立召李至,正色道:“小李,你晓得什么叫作‘’么?”鸿裔一听:不得了,要责备我的轻率了。低头不语。孰料曾国藩微微一笑,缓缓道:“莫慌,莫慌。我告诉你,所谓‘’,就是他们以道学为‘名’,我顺水推舟,以此为‘教’而已。只是,这层意思,却不便说破。不说破,两得其宜,说破了,两败俱伤。以后,你就别管这些人名不名、教不教的闲事,安心做好本职工作就够了”。
闻言,李鸿裔恍然大悟,唯唯而退。
曾国藩在祁门
自咸丰十年五月开始,曾国藩过了大半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刚被任命为两江总督,并以钦差大臣身份督办江南军务,是江苏、浙江、江西、安徽四省的NO。1;本应呼风唤雨,拳打脚踢,马到功成。可是,那会儿的他,却处于“百感交集,怫郁忧烦”之中,到了“以速死为乐”(左宗棠语)的地步。什么事弄得总督大人如此之烦?
原来,他呆错了地儿,他不该将湘军大营驻扎在安徽祁门。登录祁门政府网,我们能看到这么幾句:祁门县,境内群山环抱,森林覆盖率达81。3%,被称为“森林王国”。这有什么不好么?若来探险、旅游、考察,确实没什么不好,可要将幾万湘军驻扎在此,问题就来了。据曾国藩亲自定下的湘军营规:营地务必靠近水边,以解决饮水和运输问题,水师和陆军最好能同处驻扎,便于互相接应。此前,大营驻地便都选择宿松(近长江)、湖口、建昌(近鄱阳湖)这些靠近大江大湖的地方。可是,祁门边上只有一条小河,水师无法停泊,只好停靠在一百多公里外的长江,运兵运粮都不方便。其时,曾国荃正围攻长江边上的安庆,隔这么远,哥俩互通情报也很麻烦。更可怕的是,“环祁皆山也”,从军事地理的角度看,湘军大营驻扎于斯,特像瓮中待捉的鳖。我都能三言两语讲清楚祁门地势的不利,太平天国名将李世贤就更不用说了,因此,短时间内他就调派大批兵力来围剿曾国藩。
打战,不是你围着我剿,就是我围着你剿;本是一件平常事。但是,人家来围剿你,你若外无精锐救兵——曾国荃攻安庆、左宗棠打浙江、鲍超防皖北,都脱不开身,内无可以死守的地利——例如城墙、壕沟、背山面水,那好,我告诉你:你死定了。更糟糕的是,这时,曾国藩身边竟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将领!包括他自己在内,全是一帮善于运筹却无法决胜的文人,好容易挑出一个曾经“躬亲军旅”的李元度,派去防守徽州——徽州处于太平军进攻的必经之道,也是祁门的最後屏障——不到三天,竟就城破人逃。李世贤站在徽州城头遥望祁门,说不定已脱口讲出这三句话: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
下围棋有个理论:应不好时不应。棋迷曾国藩想起这条理论,灵机一动,索性不琢磨如何突围,而是从幕客冯卓怀那里借来《红楼梦》,开始研究红学。当然,此前他已写好了遗嘱。
咸丰四年,曾国藩在靖港战败,自杀,未遂。两年後,在湖口战败,他再次自杀,未遂。四年後,在祁门,眼看要被围捉,他又一次想到了自杀。三次自杀,在细节上有些改进:第一次,他先自杀,未遂,再写遗嘱,再自杀,又未遂。第二次,他先写遗嘱,然後立即自杀。第三次,则提前很久写了遗嘱,静静等待太平军的到来,表现得很从容。好朋友欧阳兆熊曾简练评价曾国藩的“一生三变”,说他一开始是个拥护程朱理学的激进分子,出山治军後变成现实主义的法家信徒,最後,升华为讲究“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的黄(帝)、老(子)之学的忠实拥趸。若就三次自杀的不同表征来看,欧阳先生的话很有道理。
欧阳先生在事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