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抬起头望向王劭政,又重复一遍。
王劭政眼睫微垂,挡住了眼中掠过一道异芒,缓缓点了点头,“水月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很伤心。”
如玉的头又慢慢低了下去,一丝悲伤浮上面来。
“那一年,你姐姐死了。我本以为,没有了你姐姐在我俩之间,我们之间的感情或许能不至于如此僵持。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我却觉得,你的心离我越来越远。我也揣测过,那些事,你究竟猜出了多少,却始终不敢去求证。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以为,我们这一生或许就一直是这般相守而不相亲。却没有料到,蝶儿会将我们这僵持许久的局面彻底打破。”
“你总以为,我不疼蝶儿。蝶儿那孩子,是顽皮,是任性,可她毕竟是我唯一的孩儿。我有时对她严厉了些,也是希望,她以后能少吃些苦头。可你却偏偏不容我管她教她,一意地纵容她。我也想过为她挑一门佳婿,能包容她一辈子。可是,挑来选去,我的心头却总是存着疑虑。我为她挑的夫婿再好,她如果自己不喜欢,又有何用?婚姻是一个人一辈子的事情,我不想我一时的决断,却误了蝶儿的一生。”
“那一日,她央求着你,许了她去东山上香。”王劭政瞥了如玉一眼,摇摇头,有些无奈,“我也不知道你是真糊涂了,还是假作不知。京城里这么多寺院,她不去,偏要千里迢迢,到离京城那么远的东山去。分明是府里的日子过腻味了,找个借口,出去游玩。你也居然真敢放她去那么远的地方。你是吃定我,根本不会让蝶儿遇上什么危险的了。”
如玉的脸上浮起一丝飘渺的淡笑,她怎会不知女儿的心思?她已被束缚了一辈子,难道也要女儿,如她一般,一生不得自由?
王劭政看着如玉的神色,对她心里的想法早猜出了八九分,叹了口气,道:“她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毕竟也不放心。派了人,一路暗中护着她。那孩子,为人处事,总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才多少时日?就与骆家那小子私订了终身。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心里倒反是松了口气。不管如何,那毕竟是她自己的选择。当然,我也不会这么随随便便就将女儿许了人,该知道该了解的总得打听清楚。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居然会是那个人的儿子。”
“等所有我该知道该了解的,都摊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只剩苦笑的份。这么多年了,我无法想象你再见到他时,究竟会怎么样。太多太多的不确定,使我根本不敢让你见到他。好在他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离京城也很远。这门婚事,你一定不会答应。所以一直以来,我并未插手其中。却没想到,蝶儿竟然绝食,逼得你不得不同意了这门婚事。你唱了白脸,那么我唱唱红脸也无所谓。只要我不同意,这件事也只能就此作罢。却没料到,蝶儿向来怕我,那一日,居然敢在我面前说那一句‘是嫁,不是赘!’那孩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时,我心中动了一动,心想,就算见了又有何妨?若是你能答应,也算全了蝶儿那孩子。”
那时,他只是想赌一赌,这么多年来,他在她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结果。。。
当年,那人负了她的情。
当年,那人卖了她的身。
当年那人无情地揉碎了一颗诚挚的少女之心。
然而,当他再次看见她,他的眼中分明有情。
而他,则见到了这么多年来,少情少绪的她,骇人波动的怒意。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的心里还有他。”或许,只有他。王劭政望着如玉,眼中不可避免地浮上了些许悲哀。
如玉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几道复杂的神色。
轻抚着她的眉眼,“这么多年了,我磨平了你的棱角,磨光了你的脾性。如今的你,真的还是那个在人群中无所顾忌,肆意欢笑的你吗?还是那个我想要得到的你吗?你的心即不在我身上,我霸住你的人又有何用?若我真要这躯壳,那还不如当年选你姐姐更干脆。。。”他叹出一口气,目光透过窗棂,遥遥望向远空。
“如今,你姐姐过世了,蝶儿也有了归宿。听说水月也生了好几个孩子了,你若是想去看看她,我可以送你去。”
“或者。。。你想回他身边。。。”他的目光收了回来,凝注在她脸上,声音有些艰涩,略凝了凝,道,“我也会派人送你去。”
如玉的心瞬间停滞。
她的目光垂下来,落在一旁,满地的碎瓷上。
恍惚里,她又忆起了那一日。
那一日的前厅之上,摆放的似乎也是一套细瓷茶具。
当她从尘埃中抬起脸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晦暗幽深的空间里,那一方闪着诡异幽芒的瓷壁。
那时的她,蜷起身子,抱着头苦苦回忆,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她甚至记不清骆家父子是怎么离开的。在那一片疯狂和混乱中,她唯一还能记起的,或许,只有他的愤怒。
明明还是那样的温文儒雅,明明还是那样的漆黑眼眸,为什么却仿佛破碎了一角,让那怒那愤,倾泻喷涌?为什么明明是漠然无波的眼神和表情,她却感到了深深的寒意?为什么,即使是他迈步走出了前厅,在厅门“轰”然合起的那一瞬间,她也能感到厅中,凛然如刀的怒意?
他,原来也有情绪。
他,原来也是人,也有人世间的爱嗔贪痴。
原来,那样的宠溺,那样的温柔,并非全然虚幻。
原来,他到底在乎过她。
只是,如今,他或许已经放手了吧。。。
她的身边,第一次,空无一人;她的身后,第一次,没有如影随形的视线。
这么这么多年来,缠绕自己的梦魇,就这样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这一瞬间,尽管她仍被囚于前厅之中,她却觉得自己就是那挣脱了金色樊笼的囚鸟。
空洞而迷茫。
她的眼前陡然有了另一条全然不同的路,而她,却站在原地,失却了踏上去的勇气。
他,终是放开了她。
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宠溺,原来也终不能长久,终也会放手。
那时的她,不知怎地,便恨了起来。
而现在,这个男人。。。
她抬起头,凝视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是,她却没能看到她想象中厌倦。
他那样的凝视着她,一如久远久远以前,却又仿佛,全然不同。
她不会知道,曾经在十多年前,在那个红烛高烧之夜,也有人看见过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凝视,并为之而死。
她只是觉得,似乎,有什么,突然之间不一样了。
“那你呢?”她下意识地问。
王劭政的手搁上了右手那叠折子,轻轻摩挲着折子的外皮,道:“我打算将京中的产业尽数变卖了,回家乡去住。”
如玉讶然道:“你不做官了?你是当朝宰相阿!”
王劭政摇了摇头,笑了笑,举起手在空中淡淡一挥,“富贵如浮云,只手化春晖。这样的权势富贵,又何尝是我想要的东西?我若再在这位子上呆上几年,只怕连皇上都容不下我了。”
是啊,他从来想要的,何尝是富贵权势?
他想要的,从来只是。。。
烛光忽地一璨,既而熄灭。
如玉的声音在黑暗中飘然响起,“能不能先不要卖这宅子?我想看着蝶儿的孩子出生。”
(第二部完)
第35章 后记
《关于王劭政》
章仪枫知书守礼,是一个有智慧,有能力,知进退,容貌也相当出色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不管嫁到哪里,也应该是会博得公婆的喜爱,丈夫的宠爱的。可不幸的是,她遇见的是王劭政。王劭政是个在感情上吝啬到苛刻的男人。由于幼时的遭遇,他很少付出他的感情。他的第一份感情,给了他的父亲,但他的父亲更爱他的母亲。他的第二份感情,给了皇帝,但是在皇宫里长大,看多了世间沧桑的皇帝,毕竟也不可能无条件地还以同样纯粹的情感。如果说前两次,他还只是试探性地给予了点滴的话,他在章仪桦身上,却是将感情倾泻而出了。一方面是心动,另一方面,幼时父母的深情以对,也让他以为,男女之间的感情才是真正牢不可破的,是真正值得付出的。到他孤骑南下,发现章仪桦私奔之后,那种被背叛的感觉,终于使他完全地将自己封闭起来。在他再次遇见心爱的女人时,一方面他想得到她,一方面,却将心房紧紧关闭,下意识地防备再次被伤害。但他也是爱她的,所以,也会有意无意表露出对她的宠爱。这个男人是相当矛盾的。
有的读者提到,为什么王劭政会对章仪枫袒露一些很隐私的事。这涉及到一个心里问题。很多人,都或多或少有一些隐秘,不愿为人所知。但人又有一种倾泻的欲望。这就是现实中很多人不会对最亲密最爱的人吐露,却能在网络上肆无忌惮地述说的缘由。在这方面,章仪枫无疑是个很好的人选,她不会害他,能为他保守秘密,可以说是一个很好的垃圾桶。不过,我希望你们也能注意到,王劭政述说这些事时,很少加入他主观的情绪。而他从不对章仪桦说的原因,一方面是章仪桦对王劭政的很多事情并不关心,另一方面,王劭政对章仪桦也有一丝警惕,不愿在她面前敞开心扉,以避免自己再受到伤害。
《关于取名》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个故事里用的大多数名字,我比较喜欢的名字,是像下一部的榛子那样的名字。至于王晓蝶这个名字,实在是由于前些日子,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小说太多了,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另:下一部是完结版,应该只有一章,主要交待结局和我的一些想法,具体的情节不多。第二部可以说是超乎我想象地写了那么多字,几乎不比第一部少多少。另外,我也发现,太过深思熟虑,我第二部比第一部少了一点灵气,多了几分凝重。这固然和情节有关,也何尝不是一种损失?难怪有人说,一个人写的第一本书,有时也是他心灵的写照。之后,或许太多匠气。。。
第三卷 云聚云散
《关于王劭政》
章仪枫知书守礼,是一个有智慧,有能力,知进退,容貌也相当出色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不管嫁到哪里,也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