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极。
不过,除此而外,他的生活犹如噩梦。数学总在及格和不及格之间游移徘徊,怎么都逃不掉一顿暴打,及格了,因为只是仅仅及格,而不及格那就更逃不了一顿打。每当假期,他便被独自关在房里做习题。娘一出去,他就趴在窗口向蚌壳弄方向眺望,一想到汝月芬,他的心里总会泛起一丝甜蜜的忧郁。这时候,他宁肯自己是只猫,纵身跃上对过玲玲家的屋面,他估摸过,他跳得过去的。然后跨越千万道龙行蛇走的屋脊和半朵梅花形的风火墙,轻轻地踏着鳞次栉比的屋面,直达汝月芬家中。除了这个汝月芬而外,这个世界一无生趣。阿德觉得自己现在变得愈来愈孤独,愈来愈郁怒,整个儿生活也是愈来愈糟糕。
教舍里的空气是慵懒的,一种带有几分肃然的那种慵懒。在这种慵懒中,阿德的意识开始变得混沌起来。忽然,一道若隐如现的红雾如带,从汝月芬足下缓缓升起,轻巧地从众人头顶飘过,牵牵扯扯地逸出窗外。
阿德立时警醒地睁大双眼看过去,但又什么也没有。这使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在后弄里看到的情景。这应当是夜里出来的东西,怎么白天也有?白日里,人可以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东西都不经太阳光一照的,太阳光一照,什么东西都会化成一摊水的。但阿钟非说是一摊血水或者是一摊黄脓。一摊血水倒也罢了,但凭什么还是摊黄脓?这狗头,总是把什么东西都说得叫人恶心巴啦的。天一黑,这些东西就会出动,趁着夜幕掩蔽登场,要么吓人,要么害人,这他们都知道。可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东西是不会被放出来的,这是常识。
阿德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汝月芬足下,可这红晃晃的东西再没有出来。她的一绺乌发在风中微微飘拂着,腮帮上烙着几道衣袖的折皱印迹。
周围仍是一片均匀的呼吸声和女施先生的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阿德又闭上双眼。他想也可能是汝月芬的红衫晃的!
不过,学堂里盛传凡是红的东西不能见,红的东西不能捡的说法是由来已久了。红橡皮红铅笔红手绢红手套红帽子,凡是红的,谁见了谁捡了谁倒霉,这都是那东西变的。阿钟有一日在放学大扫除时,拎了把扫帚溜出来四处游逛,在男施先生住的三楼阁楼的锁眼里见了地板上有红铅笔一支,他屁滚尿流地逃下楼来告诉同样在做值日的阿德,他还说那红铅笔自个儿还会动的。他们像捉贼一样招呼了一拨人,轻悄悄地上了楼,有些有心没胆的家伙,就呆在二楼拐角上等消息。结果是屁也没有,阿钟诅咒发誓讲他亲眼目睹,但这还是让阿德很失望。不过,阿钟在下楼时从三楼滚到了二楼,胳膊摔脱了臼,印证了谁见了红谁倒霉这句话。但就是这样,第二日每堂课一下,还是有成群结队的人贼头贼脑地上了三楼。当然,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阿德决定不把他刚才看到的东西说出去,不管是真看到还是假看到。他谁也不说。后来,阿德很坚定地对自己说,就是汝月芬的红衫晃的!他决定彻底忘记这件事情。
女施先生正正眼镜,理理鬓发,鹰隼似的眼睛扫视一周。然后蹑手蹑脚地下讲台,走出门去。她的脚步声由轻而重地消失在长长的廊檐尽头,阿德早就发现女施先生几乎天天如此。
没有睡着的人,都感觉到身上那份无形的重压被撤下。教舍里有一阵轻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个两个三个……小脑袋从桌上抬起来,像荒原鼠一样张目四顾。
哈松悄然离座,老一套,哈着腰沿教舍四壁狂奔一圈,坐回去。稍息,又出行狂奔一圈。这杀胚在学堂里拽得要命,他蚌壳弄的小弟兄全在这儿念书。除了动不动就哭叽叽哭叽叽的阿钟,阿德的哥们一个也没在这。不过,除了那次课桌上的留言,这哈松倒是也没把他怎么样过。
“铛……”校工伯伯的摇铃声,由远及近。校园里轰的一声,又跟炸了窝似的。每回都这样。
教舍里那一片睡眼惺忪的眼睛,多半是女生的。阿德神气十足地看一眼汝月芬,她依然保持刚才的姿势,还睡着。他觉得她特别犯困,像睡不醒似的。
“嗨,醒醒,要吃晚饭了!”哈松到东到西,粗声大气地拍打几个还在梦中的女生。他又走到汝月芬桌前,长脸上满是笑意。阿德很担心哈松的爪子,再去拍打汝月芬。但她不待哈松触手,自己醒来了。阿德松了口气,双手撑两桌,荡空着站起来。她一脸倦意,比没睡前更加疲乏。
哈松对汝月芬龇牙一笑,走开了,悠然自得地张望着,忽然他的眼里飘过一丝捕猎者见到猎物时的惊喜。
哈松大步走到仍然酣睡的林立生面前,猛地向前一拖课桌。轰隆一声,林立生当即一头触地,跌翻过去。那几本香烟壳子订成的作业本随之哗啦一声散在讲台四周。
“先生来咧!”有人在门外一声尖叫,男男女女便纷纷夺门而入,林立生的作业本在众多匆忙慌乱的脚下碎作一团。
林立生抚着额上一个大青块,爬起身捧着本子,发出碎碎的啜泣声。
哈松狂笑着闪到阿德跟前,欲往自己座位奔去。
阿德想都不想,双手再撑课桌,腾空而起,将哈松踹出去。哈松连滚带爬嘭的一声,撞在讲台上。
汝月芬在座位上一声惊叫。
哈松当时像条汉子似的,拍拍身上的灰,硬撑着走到他面前。他盯着阿德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俩字:“有种!”
对哈松可能作出的反应,阿德虽然心里早有防备,但哈松那种眼神,让他不由得心头一凛。
女施先生面孔微红,娇喘吁吁地走进门,一见林立生课桌斜横,一地狼藉,再看默然落泪的林立生,便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几个女生七嘴八舌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学了一遍,但谁也没提阿德。
“哈松同学,到走廊里站着去!”女施先生吩咐道。
已经回到座位上的哈松吃力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在一片哄笑中走出门外。他临出门,又毒毒地瞥了阿德一眼。阿德心头又是一凛。
哈松先前动不动鞠一躬,逼仄嗓门,拿出一副娘娘腔叫声:“卞德青!”早让阿德身上有了一股子烟火气。但入学堂前,同爹一块儿在钱庄里做事的账房先生,他的儿子与人殴斗失手戳瞎人一眼,账房先生夫妻先后投井身亡的事一出,爹有言在先,如阿德往后再与什么人动手,就将他剥皮抽筋。因而,他一直忍气吞声。虽然小冲突时有发生,但都没有动手动脚。哈松这一眼,意味着这两年他完全白忍了,他的好日子也就此结束,甚至什么时候连去蚌壳弄口头那爿酱油店买买酱油醋,也将成为凶险之旅。
阿德突然有点愁肠百结。
爹中午在钱庄用饭,从不回家。看见阿德一脸新鲜血痕,娘紧皱着眉头把饭菜端上桌来。阿德执意不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娘也不问。娘从来就这样,啥事都放在饭后处置。阿德闯祸了,娘总关照爹:“吃过饭,把这小赤佬给我拾掇拾掇。”这一套是从老外公那儿来的,饭前如何如何,吃进去都不长肉的。
“那他妈的,这顿饭吃得怎样提心吊胆就不管了哇!”阿德曾撩开帐子问外公。
“是那个羊行老板的儿子!”娘见阿德放筷就问。她一直记不住哈松的名字,但她知道哈松是谁的儿子。阿德说过班上数哈松最痞。
阿德仰起一张被划破的脸点点头。
阿德很清楚他和哈松的事没完。从昨天下午到今儿早上,在路上时,他每一根神经都很紧张,但什么事都没出。可在刚才放学的路上,哈松就在新马路口等着他呢。
阿德待哈松迎上来,对他当胸一拳,他这才上手,两手绞紧哈松的胸襟,狠命地往墙上推去。但不料哈松竟腾出一只爪子挠破了他的脸。阿德松开哈松,一抹脸,一看一手血。
“这他妈的也太娘们了!”阿德的眼里透出火来了。没交手时,他以为自己还不一定打得过哈松,哈松很快。不过,他并不怯,他觉得只要自己不被哈松压在地上,就成。但他因极端鄙视哈松这种行为而勇气大增。他挥着乱拳头,扑上去,将哈松抡得连连倒退。要不是男女施先生和徐先生去商业食堂吃中饭,远远地大喝一声,还不定谁吃亏谁赚便宜呢!他和哈松在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中,各自逃散。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你!”娘有些气急败坏。
阿德拒绝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哼,这些年,不管同什么人交手,他什么时候吃过败仗?顶多也是个两败俱伤。阿德闷坐在那,任凭娘去唠叨。哪怕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只要不吭气,挺着!最先败下阵来的是爹和娘。
他现在不要阿钟他们来叫他一块儿到学堂,他喜欢独享上学路上的那段时光。看看时间差不多,阿德挟起红布包,摔门而去。
“你立功了你,跟我回来!”娘追到门口。
阿德头也不回地站在当街。
“我等一会儿去学堂!”娘的口气明显软下来了。
“你去学堂,我就再也不进学堂!”阿德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回道。
娘愣住了,她蓦地感到儿子长大了。
“这只短棺材。”她低声骂道。
阿德不知娘这是骂那个羊行老板的儿子,还是骂自己。他觉得从前傻着咧,一有祸事,就怯怯地看看娘,看看爹,马上开口自辩。不吭声,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再不就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们反而没戏了。这一招很管用,阿德有点得意,虽然脸上火烧火燎的。
河中的荷叶生青碧绿,圆圆润润的,它们或者舒舒坦坦摊在水面上,或者俏皮地支棱着,令人幽情顿生,而那些含苞欲放的荷花蕾和皱缩着未能张开的荷叶,在阿德看来,像寿桃粉拳,像蚬子大蚌,半开半合,令人期待。
一个蹲在石桥堍石阶上洗碗的大姑娘,露出雪白粉嫩的一小片脊背,一扬手将碗中的些许饭粒,向河心一撒,一群青脊白肚的梭条鱼哗的一声抢水而出,争相夺食。另有几条形如鲳鱼,鱼身点点红蓝闪烁的小鱼也蜂拥而至,有的则真奔洗碗女浸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