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目注张廷玉:“大人看的远,请教何为弊端之二?”
张廷玉微微欠身道:“不敢当八爷赞。小人认为朝廷万不可让这些江湖帮派坐地起大,终成尾大不掉之势。目前,江湖中两大帮派。一为江南一带的盐帮,以陆路为主。暗里炒盐,煎盐,囤积私盐,垄断了盐的运输和倾销。二就是这天津船帮,据小人所知,它不仅辖断了水路,现正开始向陆路发展。两派互相争夺地盘,已经闹出了些事端,这不失为朝廷对他们采取措施的一个时机。”
“那依你所见,该用怎样的手段呢?”一直不发声的胤禛突然插口道,神色冷峻。
“四爷,此事还当从长计议。听闻天津船帮的帮主年纪甚轻,却眼光独具。”他突然压低声音道:“据说这家‘临渊阁’酒楼的老板一直在幕后讳莫如深,坊间有传闻这里也是船帮的产业呢。”
心内一动,迅速瞟了眼胤禩。他也正有意无意间看来,视线一错,各自滑开,心里却都有了计较。莫非……?
康熙蓦然咳嗽了声道:“衡臣,怎么也成嚼舌根的了?”
张廷玉迅即垂下头,作肃穆之状。此时的他还不算平步青云,以他如今的官衔,只算在官场上崭露的小荷尖角,说话的分寸拿捏上还欠火候。只是这是个一点通透的人,加以时日,当废太子风波点燃之时,小荷恐怕就会莲蓬结子,让人小视不得了。
“阿玛,对盐帮确实该下手了,他们越做越大,朝廷的税银就收不上来,光户部这一项就损失巨大。”
康熙摆手制止了胤禛:“老八从江南回来时已经提过这档子事,曹寅现在督管着两淮的盐务,还是等到了他那儿听他详说一下再作计较。可是不管怎么说,还是该以安抚为主,朝廷容忍他们也忍了这么些年了,一直算是相安无事,各取所需。大清入关才几十年,根基不稳。国泰民安,百姓安稳度日是最至关要紧的。民间多的是有不臣之心者,强硬手段,除了官逼民反,还能有什么结果?”
“难道就这样投鼠忌器,兵部那里……”
“十三弟”胤禛喝了声。
十三闷闷地住口。十四接道:“阿玛训的是。这江湖上的帮派存在已久,也算是讨口饭吃。存在就总有它的合理性。”
“噗”我刚送进嘴里的菜一口喷了出来,莲儿赶紧上前给我拍着背。
“怎么了又?”康熙好笑地瞅着我,“这丫头,规矩到你这儿就全没了。”
我指着十四,结结巴巴地道:“怨他,全怨他。存在……合理性……笑死我,你哪学来的啊?”
“这种怪词汇除了从你这里,还能从哪啊?”十四叫道:“我还纳闷这民间怎么都这么有学问,你还别说,阿玛,这话真的很有道理。”
康熙额首:“这丫头,怪话多着呢!”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相信这话除了我这三百年后的魂魄外,别人还真不能说出。可是我真的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了。
“你评价八哥大婚的时候说的,自己倒是忘了。”
我呆愣,我说过什么?只怕不会是好的,正想着该怎么扯过这一茬?边上那桌,明慧已经嚷了起来:“这倒新鲜,十四弟,欣然都说什么了?”
我冲着十四猛打眼色。胤禩扫了我一眼,淡淡地接口:“我也想听听,怎么说的啊?”
十四一下倒成了骑虎难下之势,耸了下肩,支支吾吾地道:“我也记不清了,意思就是八哥和八嫂,是,结合有它的合理性。我就大概记住了,改了个词,这就用上了。”
我闭了下眼睛,痛楚慢慢渗出。合理性,我是疯了会用这个词。
“合理性,合理……欣然,你真是会用词啊……”胤禩慢慢念叨着,目光却象刀一样地割向我。
我龇牙咧嘴地怒看十四,他倒好,头一缩,举筷去挟面前的京糕拌梨丝。我不敢看胤禩,也不知道看了会怎么样,只感觉明慧的目光也射过来,胤禛的也投过来,好像连康熙的也掺和在里面。怎么顷刻间自己又成了焦点了呢?都是这个死十四,举起筷子就去和他抢梨丝。两个人在盘子里一个挟一个抢,一盘梨丝被捣鼓了个稀巴烂,谁都没抢到好。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康熙忍不住道:“欣然,把你面前的菜每样给老爷挟一块过来。别到时全让你给弄烂了。再用什么合理性来搪塞。”
“啊?奥。”我尴尬地应着,一时间面红耳赤。
一顿饭用了近2个时辰,离开时,掌柜的偷空塞了张纸条给我。
“敝上得知小姐到津,今夜二更,将飞鸽相传见面之地。”
将纸条团团捏在掌心,有点兴奋,终于要露面了,这个神秘人。
船泊在码头,娘娘们已经安置了。马齐陪着康熙在舱内看今天送到的奏折。我一个人溜到岸边的一片小林子里,不知道这个鸽子要怎么认识我,怎么飞到我这里,难道鸽子也会看画像来认人?左看右看,好像就这片林子比较适合会面了,现在才一更,距离二更还有很长时间。
飞鸽传书,感觉像武打书里的情节一样。身上所有好奇和兴奋的细胞全体跃跃欲试。
找了个低矮的树墩坐下,面前的小片水域并无船只停泊。船都靠在另一边,从这里望去,星星点点的光亮,若明若暗,扑闪扑闪的。象人内心的一个个小小希望,无法扼杀它的升起,也左右不了它的熄灭。只是都曾经努力地闪亮过,哪怕闪亮的代价是永远的暗灭。
突然很想让康熙一起坐在这里,从这个低微的角度去看他的江山,去看他一生呼啸戎马踏过的土地。康熙是真的懂了吧:江水山脉永远都在那里,它们才不会管是姓朱还是姓爱新觉罗,要的只是简单的安宁。百姓亦同,只要每天的炉灶照样升起炊烟,就是要留起长长的辫子又有何妨?没有愿意造反的傻瓜,只有官逼民反的无奈。
捡了块石子开始打水漂。默念着当初胤禛说过的诀窍,力度,角度,然后掷出。老样子,扑腾了两下,就沉了下去。暗骂自己笨,跑到岸边继续找石子投掷,成绩却总是在原地踏步。
投得越烂,心就越沉不住气,越沉不住气,就越是投不好。狠狠跺脚,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搞什么,抬头望天,鸽子啊鸽子,你究竟在哪里?
有石子落入水中,连跳四级。我一惊,黑暗的林中却看不见人。
开始觉得有点害怕了,怨自己不该把莽古泰支开的。
右方又有颗石子落水,这次居然跳了五级。
我惊叹一声,试探地问道:“四哥,是你吗?别吓我。”
等了半响,却没有回音。想想还是有些害怕,刚想离开,树后转出了两个人。
我立马呆在原地,那一刻,恨不得让黑暗吞噬,在暗夜中消失。
我忘了,胤禛说过,能和他打水漂技术相比的还有一个人。只是我以为,他该在那个已经灯火熄灭的船舱里。
胤禩和十四一前一后的从树后转出,胤禩的手里捏着几粒石子,沉默地看着我。
我看不清他的眼里盛着什么,只知道是一团漆黑,象黑色的漩涡,翻滚汹涌。
“什么时候,你和四哥这么亲近了?”十四口带嘲讽地问我。
我张口哑声,任自己沉陷在胤禩的黑瞳中,感觉自己就象是一只小舟,在他翻滚的黑浪中起伏,承受着潮起潮落。我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我真的是在说,眼内传递的尽是无言的解释。可是所有的解释统统在浪涛中湮没,遍寻无迹……
他垂眸,看着手里的石子,从我边上走过,面向水域,突然开口:“四哥有没有说过,打水漂的关键是什么?”
我微微皱眉,默然无语。
“除了所用的力度和掷出时的角度以外,怎么选石子更重要。其实和看人差不多,而我一直自信,自己的眼睛不会看错。”他沉声说着,把手中的石子掷出,却是一下就沉到了水里。
“走吧,十四弟。”
听着他行去的脚步声,声声如踏在心上,重得自己不堪重负。
“你看见什么了?说清楚再走。”我勃然转身,再也不想玩这种伤害的游戏,有多少感情可以被这样凌迟,只怕刀刀下去后,再也找不到原来的面目。
他停下,却不愿转身。十四站在我俩之间,看看他,看看我,摇头低叹。
“我只是睡不着在这里闲逛,我怎么知道林子里会是谁,我怎么会想到是你?你的船舱根本早就熄了灯火,我以为那里面是母慈子孝,是妻贤夫爱,是……是……”天,我到底在说什么?
“是你所有假设的合理性?”他慢慢转身,冷冷接口。
在他森冷愤怒的眼光里,我开始口不择言:“假设?你不是福晋福晋的叫得欢吗?装什么?”
“欣然”十四叫。
我一震,可是话已出口,再收不回来。心里懊丧得半死,究竟在搞什么,怎么越说越错?
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我,面如死灰。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是说……”我想解释,却一时找不到词句。伸手想去拉他,被他一把抓住我的臂膀,暗哑道:“这么些年,连十四都当阿玛了,我却一直无所出,你真不懂是为什么?”
我惊呆,忘了臂上的疼痛,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眼里是不可置信,酸楚毫无防备地席卷而来。
“我只是才知道,真是傻,竟然不值,竟然不值……”他甩开我,再无停留地离开,回身的瞬间,眼里是漫天盖下的决然。
十四看了我一眼,拔脚追去。
无边的黑幕中,我真的迷失了方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把事情搞成这样?
两年来,明明是彼此的寄托,明明是彼此的希冀,明明是在源源不断地付出,为何,短短几句话就抹杀了一切?
终于知道什么叫言语能够杀人!!可惜太晚,待到知晓时,两人已是遍体鳞伤。
我茫然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连呼唤都不知道怎么出口。三百年根本就是白活,谁说有多出三百年的知识就可以穿越横行?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流浪儿,在春来秋去之间飘荡,却将整个寒冬,塞进了心里面。
莽古泰出来寻我,把我带回船上。
一整晚,别说是鸽子,我连根毛都没看见。
耳边,却是缕缕飘摇的箫声,丝丝扣扣,彻夜无眠。
再入金陵
一会儿行船,一会儿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