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终究还是失去了。
他对我感到幻灭,然后搬出去了。我束手无策,他甚至没给我任何挽回的机会。
暌违五年的他变了吗?他会带我去什么样的店呢?他打算跟我说什么呢?然后,我又想跟他说什么呢?
我一定会以无所谓的表情冲着他笑吧。就像在任何人面前表现的一样。
当我抵达约好的那家咖啡厅时,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十分钟。我环顾没有多大的店内,他似乎还没到。
「明明是他叫我出来的,竟然还迟到」,我才这么想时,听到有人叫我名字而回头。
他坐在门口附近的座位仰望我,一边露出似乎很伤脑筋的微笑。
「……不好意思,没认出你。」
我不疾不徐地在他面前坐下,颤抖的双手在膝上紧紧交握。
「我真的有变那么多吗?」
我暧昧地把头一歪。不对,也不是说变了,他根本完全没变。
那时候常穿的运动服,还有肯定是那时候常穿的牛仔裤。可能是不同一双吧,不过他穿着和那时候一样的球鞋,还有发型或眼镜也都和五年前一样。
我不哭。死命下过这样的决心才来赴约真是太好了,我想。
我和他走进附近一家居酒屋。因为两人莫名地总觉得尴尬,于是走出咖啡厅后,他问「这里好吗?」
那家店和我们同居时,常去的那间只有一排柜台位置的鸡肉串烧店很像。我绝对不是说讨厌这种店,只是后悔穿一身白来。
「你变得好漂亮耶。」
点了啤酒,为彼此酒杯斟酒后,他说。
「是吗?」
「发型也变得很有女人味。」
「因为才刚烫头发。」
我们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过我和他都没触碰彼此的工作或生活。
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彼此也都没话说了,我们陷入沉默。他坐在我身旁抽起烟来,而我则以筷子频频戳弄根本不想吃的烤鱼杀时间。
他五年前就是个感觉上还未脱学生气息的人,如今应该都已经三十好几了,看起来还是像个学生。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生活充实的成年男人」。年过三十的男人穿着运动服的样子,总觉得有够悲哀。为什么偏偏是这副打扮?为什么暌违五年再度重逢是在这种店?不过,我并不想去思考个中原因。
我犹豫着该不该提起他那件唯一留着没扔的衬衫。
五年前他搬走后,我就把所有东西全都舍弃。这不是比喻,手头上所剩的家具、衣服、书或CD,总之所有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
我正愁没钱,因为那时候委托工作逐渐减少。我开始和他同居的前两年,是我的事业高峰期,之后工作就慢慢减少了。
如今回想起来,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并没有特别努力,随便画的图就能变成白花花的钞票回到我手上让我开始萌生「这行不过如此」的想法,目空一切。
转瞬间,这世界开始厌烦我的画作。主要收入来源的广告工作飞了,杂志的连载也被腰斩,就连零星的插图工作也逐渐减少。
当时,我真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段时间不论我再怎么画,不被采用的比率却反而越来越高。即便我觉得自己已经多下工夫,却老被嫌说「每次画的东西风格都一样,我们也很伤脑筋」。
那时候,我觉得「不是单独一人真是太好了」。如果工作就这么泡汤,我至少还有他。就让他娶回家当老婆,帮他生孩子就好。我也差不多想这么定下来。画画方面也不是说完全没工作,只要想成是打工就好。
正好就在我萌生这念头的同时,他便开始以冷漠的眼神看我。人为什么能够这么敏感地察觉到有人想要依赖呢?
之前我们没结婚也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我们实在懒得理什么仪式、户籍或彼此父母之类的麻烦事,只想早点一起生活。所以,我们就这么开始同居。那生活好舒服,感觉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而且,他曾体贴地对我说「如果想穿婚纱,我们也可以来办场婚礼」。不过那时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已经够幸福、够满足了。
但是,他却开始睥睨我。因为我们事先约好房租一人一半,他就说什么「如果赚不到钱就去上班」。的确,这话说得一点都不错。不过,我还是觉得大受打击。
我们应该是彼此相爱的。既然如此,照理说一方遭遇困境时,另一方不是该出手相助吗?如果今天立场相反,我也会很乐意成为他的力量。
两人就在不断反覆口角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变成每天都得大吵一架,然后就持续好几天完全不开口说话,我有天终于受不了这么大吼:「如果真那么讨厌我就走啊!」然后,他就走了。甚至连张纸条都不留。
当时,正是恭子拯救了惊愕万分、束手无策的我。
由于他把存款也全数带走,我连下个月的租金都没有。而且,没床、没洗衣机也没冰箱。
恭子对我说:「总之先把房子退掉,到我这里来吧。」一方面她那间狭小的房间容不下我带去的行李,另一方面我当下最需要的就是现金,所以决定把能卖的全都卖掉。
零碎杂货、画图工具或衣物等,靠恭子帮忙在跳蚤市场全卖掉了。一般像是旧锅子或窗帘等都卖得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从他那边接收的绿色法蓝绒衬衫就是卖不掉。我也曾犹豫要不要把那衣服扔掉,不过正好傍晚的风逐渐转凉,夹克也已经全都卖掉的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披上他的衬衫。
然后,我就带着几件少之又少的随身物品,到她的房子去。
当晚,恭子哭得比我还厉害。她痛斥把所有一切都带走的他,边说边哭。她说,哪有人好过的时候就靠过来,不好过的时候就这么轻易拍拍屁股走人。我也觉得悲伤,但是一次彻底失去情人、工作以及之前居住的房子,反倒觉得干净俐落。而且我也不是完全赤裸裸的,至少眼前还有一个为了我的事情真心哭泣的朋友,和披在肩上的旧衬衫。
之后,恭子让我免费住在她房子一年多。她坚决不收租金,还对我说:「你倒不如赶紧存钱,租个自己的房子住。」
我白天在一般公司上班,晚上在小酒吧打工。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存钱,才终于能够租到只有一个房间的住处。
当我租了自己的房子,生活稍微过得去后,我马上辞掉小酒吧的兼差,慢慢开始重新画画。
暌违许久重拾画笔,我立即重新体会比起帮陌生老伯调制掺水威士忌,自己喜欢画画的程度胜过前者百倍。然后,我首度认真地学起画画。我没钱去上专科学校,所以就在街上的才艺班或市民教室学石版画、拼贴画或油画。
距今约两年前,原本如同零星小雨般滴落的工作量,仿佛一下子扭开水龙头似地全涌进来。之前合作过的人全都称赞我「画风改变了,变得强而有力」。我就这样将失去的一切,又重新赢回来。
「差不多该走了。」
只管闷头抽烟的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望着他的侧脸。他的脸庞乍看之下很年轻,不过仔细一看,双颊的肉稍显消瘦黯淡。
他到底想跟我说什么?为什么又说不出口?
「你现在工作方面怎么样?」
我问。他缓缓朝我望来。事实上不问也已经很明白,但是如果我不帮他起这个头,他什么都说不出口。是的,人就是像这样,无须只字片语,也能明白有人想要依赖你。
「……现在,正好失业中。」
「那你是想要我怎样呢?」这句台词几乎脱口而出,不过我及时把话咽下去。
好过的时候就靠过来,不好过的时候就拍拍屁股走人。会做这种事的不只是他而已,有魅力的人自然能吸引其他人聚集,等到变得无趣了,人群也就散了。
但是,我们曾经相爱过。所以当我掉落在洞穴的陷阱时,好希望他能把我拉出去。然而,他却对于在洞穴底下大叫的我视而不见,掉头离去。
我如今,正站在黑暗庞大的洞穴旁,无语俯视仰望着我的他。
他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好想把耳朵捂住,掌心冒出冷冷的汗水。
我也会对掉落洞穴的人置之不理吗?我也会对他做出自己曾经承受过的事吗?
还是,如果我能尽全力把他从洞底拉出来,我们就能重新找回过去的幸福日子呢?
一回神,我已经起身。
就是因为那时候没把衬衫扔掉,才会搞成现在这副德性,我想。
俯视洞底的那一方,说不定反而更悲哀。
就变得赤裸裸的吧,我心底某个声音这么说。
表面张力
国宅决定改建的消息,是隔壁大婶告诉我的。
那位老早就住在这个拥有三十年历史国宅的大婶,也是社区互助会会长,所以她的资讯总是迅速又正确。
我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不觉得吃惊。不过,只要一想到「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一颗心就沉甸甸地直往下掉。
「我儿子跟女儿都已经结婚独立了,孩子的爸到退休也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家是没关系,唉,不过你们那边可就累人了呢。」
隔壁大婶看似很抱歉,声调中却透露着些许的愉悦。我暧昧地微笑,她随即压低音量说:
「改建后,租金应该会涨个两、三倍吧。像你们还年轻,只要拼一点努力工作就行了,可是这里不是有很多独居老人吗?看来,他们的意思就是『付不出钱就滚蛋』啰。」
「啊,直人,流鼻涕了。」
我对乖乖站在身旁的儿子说,一边拿出手帕,帮他擦根本没流出来的鼻涕。当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聊似乎会没完没了地拖下去时,孩子便派上用场了。儿子也很习惯,顺势配合我说:
「妈妈,我想喝热热的可尔必斯。」
「好啊,今天好冷喔。那我们先失陪了。」
我们抛下似乎还没聊过瘾的大婶,迈出步伐。然后,儿子还「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他大概是真的想喝热可尔必斯吧。
当晚,我和丈夫提及国宅好像要改建。
「该来的终于来啦。」
冒出这么一句话后,丈夫便陷入沉默,然后将我做的可乐饼放入嘴里。儿子正在电视机前看卡通。
这个老旧国宅的居民以低收入户为主,房租便宜得不得了。特别是可能因为没有罚则规范,许多住户即使后来收入已经提高到一般水准仍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