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伸着脖子瞪着傻了眼的父亲。隔山容易隔水难,全家人望河兴叹。无法,只好在朦胧的月光下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游走。母亲一面走一面轻声祈祷,“求菩萨保佑,求菩萨保佑……。”“听,有船来了!”我的耳朵灵,听到了远处船桨划水的响声。几分钟后,一条小船果然从对岸划来。天无绝人之路,像在找不到出口的抹黑的深洞里突然见到了从洞口射出的光亮,全家人的精神又为之一振。“船老板大哥,快救救我们,渡我们过去吧。”父亲大声哀求着。“两块大洋。”“能不能少点,我们没这多钱呀。”“少一分都不行,过不过?不过,我就到前面去了!”于此高昂的渡河价格,又无讨价还价的余地,真乃狮子张大口。经过父母暂短商讨后,父亲终于倾囊而出,以两块大洋代价乘上小舟。当跨越跳板进入船舱时,我好像变成了一只小羊,哆嗦着跨越狮子的舌,进入血盆大口。渡过不久,就隐约听到对岸密集的枪声。第二天传来消息,日寇没有追回失踪的鬼子,而将一些手无寸铁的年轻农民抓获,不分青红皂白当作国民党军杀害了。
到对岸后投奔一户农家,一休息下来,大家才感到身体已疲劳和饥饿到了极点。吃过饭后借农家的柴房胡乱地度过了一夜,惊恐紧张的心情得到松弛,虽然睡的条件很差,有的斜卧在柴垛上,有的仰睡在草堆里,外有蚊子袭击,内有跳蚤进攻,但这一晚都睡得十分香甜。日上三竿之后才陆续醒来。身边的钱因渡河已花光,带的干粮也只能解决餐把的肚饿问题。正在为未来焦急之际,户主来了,问他地名,才知道这里叫笔架山。父亲想起笔架山附近有一位曾经一道为财主们办丧事做道场的刘道人。一打听,人人皆知。原来刘已多年未搞迷信职业了,几年前开始招兵买马,建立地方武装,他是这个队伍的头领,在笔架山一带声势浩大,赫赫有名。父亲虽与刘道人交往不深,但在共事的日子里,他的仗义与忠厚之举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全家离乡背井,处于危难之中,只好冒昧地去找这位旧相识求援。不出所料,刘道人重友情讲义气,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安排在小镇上一户人家住下,白天就在他的部队食堂里免费用餐。
在小镇上平安地渡过两天以后,父亲久闻笔架山上有座古刹,是一个名胜古迹。这对于具有浓厚迷信思想的他是颇有吸引力的。何况在太平年代,很多善男信女不顾长途跋涉,专程来烧香还愿,现在我们既然来到这里,更应趁此良机去求神拜佛。于是晚饭后,乘着夕阳的余晖,父亲肩上背着弟弟,手边牵着我,顺着一条山路向笔架山顶攀登。一面往上爬,一面观赏山下的景色。远处虽遭日寇践踏,烽火连天,但在这个偏僻的山区却仍然显得柔和平静,炊烟窈窈,牧童唱归,小桥流水,江山如画。似从久困牢笼里逃生出来的我们,对此情此景特别心醉神迷。
山路不像平地,看似近走却远,加之父亲背一个牵一个,边走边看边谈,慢慢悠悠,不知不觉残阳入土。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但又不甘心半途而废。正在进退维谷之际,正好古刹内射出灯火,父亲推测可能和尚们正在点蜡念经呢!于是他又领着我们朝着希望之光加速步伐攀登。到山顶只剩几十步时,庙宇轮廓隐约可见,我们正兴高采烈地作最后冲刺,突然听到一声大喊:“什么人,站住!”接着听到“咔嚓”扳动枪栓的响声。我的心一下子似乎由胸部跳到了喉嗓子底下,顿时呼吸短促,四肢发抖,父亲也目瞪口呆,好久才吐出一句:“老…老百姓,来看看的……。”这时下来一个眉心间有黑痣的武装人员,带我们进庙,庙内除5~6位武装人员外,和尚均已入家还俗。殿堂中的菩萨满身尘土,因为长久未食到人间烟火,尊尊愁眉不展,形销骨立。大兵盘问父亲几句后,交头接耳一阵,便放我们下山了。第二天打听才知山上驻扎了刘的部下。在一起午餐时我见到了那个眉心间有黑痣的人。
在笔架山小镇上住了五日,打听到日本鬼子已回到据点,并且自那次事件后连续三日未出来骚扰,日军正在当地组织成立什么维持会。于是父亲便向刘道人告辞,临走时他还打发了我们一些路费。
2.10最苦难的一天
国难当头,家无宁日,住在日军据点附近的老百姓,不断受日寇侵害。在逃难中,老人、女人和小孩是家中的最大累赘,受的苦最深。为了减少家小的折磨,父亲决定只把哥哥留在身边,母亲、二姐、嫂嫂、我及弟弟和妹妹共同寄居到离清水湾20多里的王家坪。王家坪是我们这支王氏宗族的发源地,父亲的一些堂兄弟都在这里。其实王家坪离日本据点与清水湾相比也只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不过总算离得远些,已经超出了日本鬼子经常抢劫的范围。另外王家坪离山区较近,万一鬼子来时,可以随时向山里逃。
住在这里无所事事,我白天的唯一活动是和几位同家兄弟到门前的一个池塘里游泳。池塘边很多小虾,我用淘米的竹滤箕涝,吃不完的母亲晒干,共累积了二斤多红色干虾。
一天突然传来消息,说日本兵到了附近。我们和众亲戚紧张地收拾东西逃跑。我们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服打个包姐姐拿着,几只饭碗、筷子油盐等放在一只竹篓里作为一头,另5斤多米和2斤多干虾放布袋内作另一头,组成一担由我挑着。接近中午时逃出20多里,以为没事了,众多难民都落脚在一家大院内。我们在空屋墙隅找了块栖身之地,母亲准备做饭,我抱来几捆稻草铺地作床。突然一声吆喝,“日本鬼子来了!”人群乱作一团,呼爹叫娘向外乱窜。恐慌之中随着人群跑出数里后,发现与原来王家亲戚离散了,这样我们人地生疏,不知东西南北,只好随着一大帮灾民跑。途经一条小溪,需跨过一座独木桥。那时乡下到处分布有独木桥。小时候胆子小,可能有恐高症,碰上独木桥就不敢过。在我读高小的时候,周末回家必须经过一座独木桥,虽然桥下水平如境,同学们都能从容自如地跨越,而我则四肢撑在独木上像狗一样匍匐过去,受到同学们指笑。这次人小,桥下溪流湍急,我又挑着担子,更不敢过。后面的人越来越多,催着喊着,有些人挤到我们前面抢先过去了,我站在桥头急得头上出冷汗,眼内冒火星,但始终不敢抬腿迈步。患难之中总可碰到同舟共济的好心人对弱者伸出救助之手。一位好心大人帮我挑担领着我过去,把小弟抱过去。过溪后进入一个小居民点,有些人继续逃,有些懦弱人家决定留下。我们都是一些妇孺弱小,弟弟不到5岁,年龄最大的“男子汉”就是我,当时也只12岁,弟弟不能走长路,采用自走一段母亲抱走一段的办法,母亲是一位小脚女人,走起路来本就费力,因此母亲的负担最沉重,我们也决定留下。刚放下东西准备作饭开铺,又传来鬼子来了的消息,只得又弃村而逃。在接近黄昏时,一条小河横在眼前,跨河架一拱形木桥,桥面由三根杉木组成,两边无栏杆。因为河水浅河床低,远处望去,桥似由几根细小的木杆高高地撑在半空之中。这种桥望而生畏,过起来更是心惊肉跳。大批人群一个挨一个,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抱着孩子正从桥上缓缓走过。桥头边挤满更多难民,一些等不及的人就从桥下涉水过河。男人将物件及小孩逐次送过,最后牵着女人从齐胸深的水中躺过。我们没有得力男人,只好排队。当我跟随人群走到桥头时,立刻涌出一股恐惧心理,缩手缩脚不敢迈步,后来在前面带动,后面催促与推动下,才勉强跨上桥头。我壮着胆走至桥中央,感到桥在轻微摇晃,听到轻细的”折折”响声。我浑身颤斗,好似在万丈深渊之上徒手走钢丝,随时有从空中跌下的危险。过桥以后又进入一个村庄,又准备做饭开铺,又听人说日本兵来了,我们又随人群奔逃。
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们随着一帮人朝山里前进,天空越来越黑,人群越来越小,到最后不知不觉只剩我们一家这个6人的小“队伍”了。昏天黑地中模模糊糊感到已进入山坳。这时我们已极度疲泛,肚子饿得双腿发软,两眼发黑,每迈一步都十分吃力。我们下定决心,只要看见人家就赖着再不走了。山区树密林深,房舍分散隐蔽,走了好长时间还见不到一户人家,连狗吠的声音都听不到,我们以为进入无人的荒山之中。母亲担心山里窜出野兽伤人,几次关照不许出声和咳嗽。周围黑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寂静得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恐怖在黑暗中更显恐怖,痛苦在寂静中更显痛苦,我们处于极端的恐怖与痛苦之中。大约又走了1个多小时才隐约看见路边一间茅舍。我们敲门很久无人应,开始以为屋内无人,后来听到轻微声响,继续敲门,再三苦苦哀求,房主人已察觉我们确是难民才开了门。这样从上午约9时逃离王家坪,直至接近午夜才安定下来,这期间试图4次煮饭开铺均因日寇出现而未成,饿着肚子提心吊胆连续奔逃了大约15个小时,是日本鬼子加给我们苦难最深的一日!
我们借房主人的柴屋,用两捆稻草开了两个地铺,在门外的屋檐下用几块泥砖搭个灶,就这样临时住下来了。第二天,房主人与我们熟悉后拉扯起来,他先对昨夜久不开门微表歉意,接着突然问我们夜晚在外面看见鬼没有?然后讲述了这里最近发生的一次灾难。就在四天前,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后在离他家约200米的田里出现一个圆锥形的铁傢伙,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人们不晓得那是什么,有个胆大的人走过去蹬几下,它没有反应,有人瞎推测是飞机上掉下的宝物,好些人围拢去看稀奇。那个胆大的人又去搬弄,不料“轰隆”一声,突然爆炸。6个人当场炸死5个,个个血肉横飞,惨目刺心,只一个离得较远的炸成重伤。人们这才知道那是日本鬼子从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