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参见吴筑清、张岱:《中国电影的丰碑:延安电影团故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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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瑞林先生和王璜生先生都提到沙飞的结局,我觉得沙飞的个性对他的命运有决定性的影响。在革命的体制内,张春桥完全不说话,或是非常听话,他成为一个“优秀的党务工作者”,所以他以后步步高升。1949年在革命胜利的前夜,沙飞的紧张、焦虑和疾病,还有那种无名的恐惧感,可能使他精神崩溃,也可能使他做出非常极端的行为。我有些怀疑,那段没有交代的历史成了沙飞的一个心病。如果我们置身在当时的党的集体中间,在那种环境下,就会体会到沙飞内心中所承受的一种巨大的压力。因为共产党员任何事情都要跟组织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说,1942年入党时不说,1944—1945年的整风时也不说(晋察冀在1942—1943年处于日寇严酷的“扫荡”,整风运动推迟至1944—1945年进行),1947年、1948年还不说,包袱越背越重。沙飞的“不说”很严重。因为建国以后马上就可以“外调”,别人的交代也会把你扯出来,所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还有,他在1948年整党的时候坚持把其他同志打成“反革命特务”,这说明什么呢?可能是他的精神高度紧张,也可能是他“以攻为守”吧。到了1949年10月的开国大典,他居然无动于衷,这时已是权力再分配的时候,我觉得与他的心病有关。我非常同意王雁的看法,以沙飞的个性,他过不了建国以后政治运动一道一道的“关”的。
最后我讲一点,革命是破坏一切秩序,革命战争年代是一个极端的年代,沙飞成长在这个年代,他的激情和癫狂,他的敏感和偏执都和它有关。沙飞的结局是不幸的,他永远定格在38岁,在革命即将胜利的时候倒下,使他没有成为领导干部,这看起来遗憾,其实也没什么,这使得沙飞永远是一位本色的人。1949年前邓拓最大的贡献还不是编《晋察冀日报》,而是在全党首编《毛泽东选集》,可是邓拓如果不编的话,别人肯定也会编。张春桥在这个时期不显山,不露水,没有留下任何个性化的东西。沙飞却留下了大量的东西,他的这种东西是不能复制和取代的。沙飞那些非常著名的照片:《鲁迅先生最后的时刻》、《战斗在古长城》、《白求恩大夫做手术》等等,其意义已经超出了摄影,成为20世纪中国历史最生动的影像记忆。从这个意义上讲,沙飞具有永恒性,他真的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成为一颗在祖国的天空中永远自由飞舞的沙粒”。这就是我对沙飞的一些感想,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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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女性陈琮英①
101岁的陈琮英静悄悄地走了,对今天的国人,她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名字,偌大的中国,还记得这位老太太的,或许只有一些为数不多的老干部和专职搞党史研究的人了,就是在这些人群中,陈琮英也更多是以老革命家任弼时夫人的身份出现的,而她作为20世纪中国共产革命中一位典型的革命女性的形象,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世事的变迁,已在人们的记忆中模糊和淡忘了。
20世纪的中国共产革命波涛汹涌,众多的女性也投身于革命狂流,在那幅色彩斑斓的女性革命的画卷中,人们熟悉的只是那些身着阴丹士林长衫、剪着齐眉短发、站在人群中疾声呼号的五四新女性,或是手持驳壳短枪、穿着对襟褂子的根据地女区委书记的影像,在这种模式化的图影中,更能说明中国革命之复杂性和矛盾性的另一类女革命者就被遮蔽了。
任弼时,这位从五四新思潮中走来,20年代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总书记、中共七大后的中央书记处“五大书记”之一的人物,早在少年时代,就由其父安排,与陈琮英结婚,这门婚姻是任父为维系通家之好而为其子指腹为婚的。还在少女时代,在长沙袜厂做工的陈琮英,就不断接济任弼时,帮助他完成学业。而深受五四新思潮影响的任弼时,他对旧传统的反抗,和那个时代的新青年通常采用的决绝方式迥然不同,而是给他的妻子以革命启蒙,把她带上革命道路。这两位青梅竹马的爱人,在长期的革命生涯中,不离不弃,成为那种终生相守的革命伴侣。
中国共产革命从五四新文化运动而来,何为革命?和传统观念、传统制度彻底决裂之行动也。20年代的那些激进革命青年,秉救国济世之宏志,怀义无反顾之决心,脱离旧家庭,脱离旧学校,或乘舟沿江而下,或束装奔向南国,离家别妇,走上职业革命家的道路,从此,家乡的一切都慢慢遥远。在烽火革命路上,共同的理想又把一对对革命男女组合成新的革命伴侣,几十年后革命成功,当年的青年红花白马,凯旋荣归故里时,旧时屋下端坐着的那位,早已是青丝变白发,成为旧制度的牺牲品。这种情况,非单纯人为因素所致,多为客观环境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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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载《财经》,2003年第12期;《党史博览》2004年第2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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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成,不仅存在于军人中,在革命文化人中也很普遍。
陈琮英由任弼时带领,早在大革命时期就走上了革命道路,在那紧张的岁月中,任弼时和她辗转于上海、汉口、广州,1926年11月,任弼时还将陈琮英带往共产主义的麦加——莫斯科,一位思想激越、背景为莫斯科东方大学大学生的共青团总书记,和他的指腹为婚的妻子,一同出席少共国际第六次执委大会,这或许会使今天的青年人感到意外,但在当时,这并不是个别的现象。30年代初的中共领导人博古,他的革命伴侣刘群先就是无锡纱厂的女工,刘群先也曾和博古同在莫斯科学习和工作。在革命的20年代,劳工神圣和五四反传统并行不悖,人们既能看到像谢冰滢那样的北伐军中的英姿飒爽的知识女兵,也能发现端坐在莫斯科中山大学课堂里的前上海纱厂的女工,于是就出现这样的景观:一个职业革命家和他的童工出身的妻子,并排站在莫斯科的红场上。
近代以来,风雨如磐,志士仁人前赴后继探求救国救民的道路,中国历史上也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群——“女革命党”。自“鉴湖女侠”秋瑾以降,这条脉络经何香凝等,一直到了向警予才连接上,女革命党也转换为女共产党员。在这张长长的名单中,既有人们熟悉的革命烈士杨开慧、何宝珍等,也有著名的女革命家蔡畅、邓颖超、杨之华、康克清、刘瑛、李伯钊、钱瑛、曾志、帅孟奇、陈少敏、陆璀、陈修良,还有朱端绶、夏娘娘、邓六金、王定国、陶承等一大批隐身在镁光灯后的革命女性,陈琮英就是其中之一。
丁玲说过,女性如果认定她的革命信仰和爱情,可能比男性还坚强,她举例说,在30年代的国民党监狱中,女共产党员很少叛变。1931年的春夏之间,对中国共产党是一个凶险万分的非常时期,继4月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叛变,6月22日,总书记向忠发也被国民党特务抓捕。第二天,由周恩来派往向忠发家工作的陈琮英,怀抱着出生刚一百天的女儿被捕入狱。就在中共中央调动一切关系营救向忠发时,这位党的总书记竟主动向国民党当局投降,并向陈琮英劝降说,你什么都可讲,不要瞒了。在这危急的关头,陈琮英机智应对,表现出过人的胆识(陈琮英虽于1926年就参加革命工作,但是入党却在1932年),半年后被党营救出狱。80年代间,一时出现“向忠发没有叛变”的言说,陈琮英以当事人的身份写出文章,为当年的这桩重大事件作出历史的见证。1931年夏的经历,在陈琮英并非第一次,1928年10月,任弼时在芜湖附近的南陵县被捕,陈琮英背着孩子,从上海赶到长沙,动用一切社会关系,千里救夫,在党组织的营救下,任弼时获得自由。
如果把这批20年代投身共产革命的女性,和1937年后参加革命、投奔延安的那些人数更多的女性进行比较,她们的身上别有一种气质和精神风貌: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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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容,目光远大而恢弘。不管她们是来自于五四,还是来自于乡村和纱厂,她们都经历了革命最艰难的岁月,在“苏维埃十年”(1927—1937年),她们的身影出没于上海的狭窄的弄堂、莫斯科共产国际的柳克斯大厦、赣南的泥泞小道和漫漫长征路上。她们既是革命的弄潮儿,也是革命原有意义的执着的信奉者,她们是真正意义上的“老革命”,对她们而言,没有什么事儿没经历过,无论是对敌斗争的血雨腥风,还是革命营垒内部的风霜雪剑,革命的艰难曲折,使得她们比后来者对革命,对人生,有更深的体悟,她们的性格和经历各异,但待人接物,为人处世,都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真诚和豁达,于是,人们尊称她们为“大姐”。
陈琮英又是幸运的,她有一个始终爱她的丈夫。在中央苏区,在湘赣,在长征路上,她一直和任弼时并肩在一起。1938—1940年,任弼时带着她,在莫斯科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工作了两年。1940年,她又和丈夫及周恩来夫妇等一同回到了延安。而另一些和陈琮英有着类似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