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仰首沉思,约过五六分钟,才问韵芳道:〃厦门有无商会与上海可通声气么?〃韵芳道:〃厦门商会开办已久,为抵制事与此间亦时通消息。〃友兰道:〃既如是,断竿警报是从商会来,抑从领事署传出呢?〃韵芳道:〃不从商会,也不从领事署,是西报载的来电。〃张氏道:〃此事如确,关系何等重大,商会中无不报告之理。既尚寂寂,恐有别情。妹意不如请会长传是厦门,查问虚实,俟接回信,再行商量。〃韵芳道:〃会长亦有此意,惟与厦门,向无往来,须谋之此间商会,以是踌躇。〃友兰道:〃舍弟有分号在厦,待妹嘱其电问号友,谅也可得实信。〃张氏喜道:〃如此极好,事不宜迟,请姊姊速商速发。〃韵芳道:〃会长也正悬悬,待妹奉陪回号,看发电后,便好复命。〃当下两人同辞下楼,又同坐一部马车,闪电般飞驰而去。
张氏目送两人,直到蹄铁声消,鞭丝影远,方始回身。劈面遇着建威,动问应、王此来的缘由。张氏悄悄告知。建威道:〃原来为此?刚才华字新闻纸已经转录,怀祖兄正没看完哩。〃张氏入房,也来阅看。怀祖道:〃闻说厦门地方,漳泉两府人流寓最多,外洋番客亦多属此两府人,其于旅外工人之感情,自较别处为胜。不要真正激成事端,把条坦平大道,添出许多荆棘,倒有些束缚手足哩。〃张氏道:〃商会无信,恐非确报,我已嘱应家姊姊传电去查了。〃建威道:〃如果情真事确,诸人之暴动固然无所辞责,若是附会妆点,或竟如莫须有三字,故意张皇,外人之用心,便不可测了。〃张氏道:〃傍晚时厦门总有回电,且看究竟是何情形。〃怀祖道:〃去电是说明此处么?〃张氏道:〃不,由我去取。〃便在夹袋内取时计一看,将近巳初。
催饭吃毕,先到各处探望一回,临了会才同会长来望应友兰。一转弯,新月映着无数电灯,照耀得大千世界,真成不夜。
行近门前,友兰恰待上车,一眼瞥见,带笑招呼道:〃正要来找姊姊们,去先劳动。〃会长问道:〃厦门有回电么?〃友兰道:〃有的,到不多时哩。〃引进楼上正中客座内坐定,才取回电,送到会长手中。会长阅过,又递给张氏看。除地址姓名外,只有七个字道:〃有因不确,详另信。〃友兰先说道:〃昨日厦门,闻有出口到沪的轮船,看电报似乎先经发信,大约再隔一日,便可接到了。〃会长道:〃事既不确,因自何来?越发叫人犯疑了。〃张氏道:〃起在如何,虽不可知,其非厦人之所为,要无疑义。好在一二日即可接信,一接信便可了然了。〃因与友兰订明会期,分手各散。
过了一日,先在新闻纸见厦门商会所复上海学界的电报,也说地方平靖,并无暴动,建威、怀祖才放下心。友兰恰好如约送过一封信来,正是其弟厦门的号信。张氏自首至尾细细看完,不觉喜动眉宇。友兰道:〃姊姊前日所谈第二次的大会,愈早愈妙,妹在此间无多耽搁,能趁回粤之前,躬逢其盛,才是万幸。〃张氏道:〃只在此数日间,不至误姊姊的行期。〃友兰走后,张氏才告怀祖道:〃厦门领署的旗竿,年久朽坏,那夜天有大风,骤然吹折,适值抵制的风『潮』,人心不无愤激,外问以讹传讹,便疑在暴徒身上,其实并无是事,当不致别生波折。〃怀祖听了,也是欢喜。建威却默然不语,背手靠在一张椅背,只管出神。
黄金世界 第十四回 议疏通中朝腾尺素 掩耳目一纸贴凭单
怀祖不解其意,也静坐不则一声。建威忽地浩叹道:〃怀祖兄!将无作有,讹虚为实,正是阻力的发端。未来事黑如漆,安得复有冯君不惜生命激厉同胞的锐气呢?〃怀祖道:〃冯君死矣!同胞之悠悠忽忽依然如昔,即有第二冯君,正恐已死之心,虽有洪炉巨冶,不能鼓之使热。〃张氏接口道:〃只看目前的议论,分途歧出,倒不如初时画一,那些怀挟隐私、掉弄唇舌的,无论言之是非,皆不足道。就是一二主持清议的,也不过以空谈争胜,谁肯从实地上做番事业?浩浩大劫,泄沓视之,怕真无可补救了!〃建威道:〃且尽我心所能到,我力所能为,以待时机,又如何呢?〃怀祖道:〃兄言至此,想以独力经营么?且请问兄台将如何下手呢?〃建威道:〃或农牧,或工厂,择一为之。但本国工人不如居外者之机巧,且弟自彼来,目睹同胞孑身飘泊,茫无归依,尤觉为之惨伤。故下手第一法,先将失业的工人载之回国。以次及于有业可『操』者,尽数使之离去。工人去则商亦不得留,工商皆去,则公使领事有如赘瘤,亦不得不改驰他国,彼国受累真浅哩。〃怀祖道:〃工去何与于商,又何累于彼国呢?〃建威道:〃华商在外的贸易,小部分是赚外人的钱,大部分还是赚中国工人的钱。工人一去,彼国虽有遍山遍地的金银,我华商所分不过毫厘的子金,能容若干华商?自然而然要随工人回国了。工商皆归,他货姑不论,试问彼之食物要少销若干种,彼之行厂要多添若干别种工人?今日罢工,明日又索加佣金,能不受累么?再加吾祖国诸同胞,人人抱定'不用美货'四个字,为抵御外侮无上的势力。内外一『逼』,彼何能支?必有低首下心,俯就范围的日子。那时废例、废案,我将何求不得?〃张氏道:〃工人既先失业,那归国的川资自然无着,要君代谋,一人需金若干,十人需金若干,推而及于千人、万人,又需金若干,博施济众,愿量虽宏,实力可能不可能?就算心力相济了,十数万工商,折中计之,已有五六万工人,决不是一厂一地所能位置。众擎易举,独木难支,与其举事而无收束,不如且凭三寸舌,鼓动一番,果能将伯一呼,他山来助,才可望有始有终哩。〃说得建威十分动听,拉着怀祖道:〃此间富商不少,与兄往访,看有一二同志没有?〃怀祖也就匆匆随着建威出栈。
撇下张氏一人,形影相对,不免孤寂,便雇车寻到会长处。
来客座中,先有两个干事员,正拿一张抄稿在那里指指划划的谈论,一见张氏,都道:〃姊姊来得凑巧,我们正打算来找呢?〃张氏问有何事。会长道:〃那班定货的商人,怪不得日来绝无动静,原来已运动部中派了一位参议会同商会中人,替他们筹划疏通的办法。这张是部中所致参议的信稿,那张是参议所复部中的信稿,姊姊请看罢。〃张氏接过看罢,会长才说道:〃部稿说有六七千万两的货价,是据商人所报,但六千与七千相差一千万两,在商人已不应为是约略估计之词。复稿先说存货一千三四百万两,定而未到者五千余万两,合计将及七千万两,先后相差二千万两。揣其用意,不过欲牵合商人的报数,而忘先后之间自相矛盾,岂不可笑?〃张氏道:〃就妹看来,参议复数既然先后不符,则现定之货,待至销动,必且放胆续定,所谓尽销前定,惩罚后定的议论,皆不过欺人之谈。〃干事道:〃诚如是,则抵制大局,不且瓦解冰销么?〃张氏笑道:〃尚不至是。定者自定,不用者自不用。我辈无如商人何,商人又将如我辈何?〃会长摇头道:〃姊姊这话太托大了。据复稿所查,全中国一年只销美货一千六七百万两,然照复稿前半的货价,约够三年的销路,照后半的货价,约够四年的销路。从前不定、不用两层的主意,都从商会发起,到实行时,若辈虽将不定的一层自行破坏,然不用的一层,学界持之甚力,全国和者亦最多。若辈非无闻见,何以加定至三倍、四倍之多,不防销路的窒塞?自然别有用意。〃干事员道:〃若辈不过视我团体有如散沙,必不至人人不用,才敢如此多定的。〃会长道:〃非此之谓也。凡货只认牌号,然商人能分,用户不能分。譬如香烟、煤油,只有几种,改换已是不难,销最广,牌最多的,要推洋布,不能人人都用土布,便受人朦混,也不自知。〃干事道:〃现在各处争约会,都将美货的商标、印单广送,照单检点,若辈如何朦混呢〃会长道:〃无论全国四万万人,不能人人都得那张传单,就是几位得单的,也不见人人随带在身,随地对勘,有什么不好朦混呢?既好朦混,行商倘然略略有些折扣,贩商自然要贪目前的小利,既贪目前的小利,自然要三倍、四倍加定了。总而言之,华商安货,已够三年、四年的销路,则三年、四年中我虽不买、不用,在美要无所伤。抵制大局,从此摇动了!〃张氏太息道:〃好新则厌故,安常则惮变,今日要人弃洋布用土布,其势万万不能。只有自拓洋布的制造厂,或就门面,或就两边,别加符号,使人易于识别。
再联合各地的会友,普劝众人,改用本国的货物。若然众人都能信从,此事便易挽回。但不知姊姊等肯赞成此议么?〃会长欣然道:〃自兴实业,不但可谋持久,并可永杜漏卮,极愿赞成的。但一二人之力能有几何?自须另开一会,劝人分任。且妹所接各友的报告书,本须当众宣明,姊姊看是何日相宜呢?〃张氏道:〃会友大半是在学堂,非星期不能有暇。好在相去有三日,便在星期举行罢。〃因拟一张传单的底稿,用印刷器立地印了四百张,交干事员分投去送。其时报时钟已报戌初,会长坚留张氏小饮,直到子正方回栈房。听怀祖正在建威房中谈论,自觉微酣,不去惊动,便先静坐养神。渐渐睡魔来扰,有些入定模样。
忽然听耳边似有人声,张目一望,正是怀祖,连声叹气,道:〃今日与建威连走十余处,都是空劳往返,并且还得一信,南北节度,都已行文令禁各会集议抵制,怎不叫人丧气呢?〃张氏道:〃禁者自禁,不用者依旧不用,『政府』其奈我何?但须人人激发天良,默相领会。阻力之有无,可一概置之不问。〃怀祖道:〃仅仅国内之阻力,原不过一纸文告,不至真到自残同种献媚外人的地步。所难者,农牧工厂不能兴,路矿大端尤如梦想。其始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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