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沉『吟』道:〃三日内要二百余元,真正无处筹划。且问你,古巴做什么工?要女人不要?譬如夫『妇』同去,能常在一处不能?〃阿金道:〃粗的开矿种地,细的卷烟熬糖,女人尽用得着,夫『妇』在一处不在一处,还须去问。〃陈氏道:〃若然能在一处,我和你同到古巴走一遭,若然要分开的,你能躲就躲,不能躲,一命连两命,索『性』和他拼一拼。你快去问来?〃催着阿金,立时就走。
阿金走到馆中,先是狄阿二问道:〃阿金,你来还钱么?〃阿金陪笑道:〃不是,我来找老钱,问句话的。〃旁边走过倪阿四,说:〃你这笔账在我名下,有话问我,不用找老钱。他也没工夫同你多谈。〃阿金又陪笑道:〃我就问古巴这句话,譬如夫『妇』同去,能在一处做工么?〃倪阿四一听,话里有因,满脸都是笑容,说:〃怎么不能?并且怕是有父母、有公婆无人侍奉,格外要给安家费,到了地,格外另给房子。洋人最尊敬女人,比寻常单身工人看待正自不同呢。〃阿金也喜道:〃我先回去一趟,就来回话的。〃倪阿四道:〃好!好!我在这里老等。〃阿金头也不回,兴匆匆回到船上,详细说给陈氏听。陈氏也喜道:〃我同你一无父母,二无公婆,领了安家费,不论多少,尽数归还赌账,身子就轻了。〃阿金道:〃我约倪阿四在等回音,要去回复他了。〃三脚两步,赶到摊馆。
贝仁也在那里,听阿金一说,忙道:〃你们两人,本来动身时要预领三个月工价,就把这项先扣一半还账,一半仍交你领回,未了的账目,以后按月扣还,安家费是少不得的。〃阿金道:〃我们夫『妇』,一无父母,二无公婆,用不着安家,也把来算还赌账罢。〃仁目视倪阿四,阿四却高声道:〃阿金真是快人,老贝!你就把三个月一半工资先算给他,余外就抵了账。只是轮船快要开了,阿金!明日领你妻到这里来,我陪你们上船。〃阿金一手领钱,一手又想再赌。倪阿四却拦住道:〃带在路上用不好,定要输完了安心?〃阿金有些惭愧,才歇手回去。
明日午后,当真带些行李,夫『妇』两人同到摊馆。倪阿四正在门前张望,说别人都到齐了,就只等你两人,便领到划子上。
阿金看一排两只,约坐二三十人,女人却只他妻了一个。
上船坐定,『荡』起两把桨,趁着退『潮』,片时已出虎门。戎阿大指着一只三枝桅双烟筒的大轮,招呼船户靠上去,系定缆绳,放下软梯,大众纷纷都上。阿金一手掮了行李,一手又扶住其妻,也从软梯到了舱面。瞥见仁胸前抱一只小哈吧,嘴对嘴,正在喂食,一个洋人,背手立在半边,嘻嘻的笑。
黄金世界 第二回 谋食舟中初犯禁 醵金道上又当灾
阿金不招呼,随众进了大舱,左右正中上下四层,三排统长的吊铺,先有三四百人,七横八竖,在底下两层打睡。阿金夫『妇』,便在第三层。紧靠后壁,摊下行李,刚要睡下,见仁左手抱狗,右手扶定阑干,从梯而下。
倪阿四同三人赶过去,陪定仁,逐层查看,大约是点人数。点到后壁,阿金陪笑问好,仁板了脸,咕噜了几句道:〃怪模怪样,挤在一处,算是你们有夫妻。〃阿金回视其妻,双颊飞红,重眉锁翠,眼汪汪早似泪人。吓得不敢则声,赶紧缩脚上床,一个不留神,后脑在四层板上一碰,直扑下地。仁骂声:〃不中用的东西!〃阿金还没爬起,一脚飞过,踢在背上又直挫下去。
陈氏喊道:〃平白地欺人则甚?还了你们工钱,我们夫『妇』好上岸的。〃倪阿四一双乌珠红肉半暴半凸的眼睛,睁有桂圆大小,大声问道:〃工钱便还了,二百余元的欠账怎样?〃仁却拦道:〃大嫂说玩话罢哩,阿四不要认真。〃正闹时,有人喊道:〃老贝快抱狗去,密司忒在寻哩。〃仁忙道:〃来了!来了!人数还没点清呢。〃那人道:〃你又强,想是背上痛定了。〃仁把眼一斜道:〃你又胡说了。〃抱定那只哈吧,跟了那人便走。阿金才从地上爬起来,两手撑定床板,先探进头,横身蜷脚,平睡定了,慢慢挪动,翻身侧卧,同其妻唧唧哝哝,做牛衣对泣的班本。四边见的人,窃笑指目,都道:〃这模样儿真是冤人,怪不得要招老贝说话。〃阿金夫『妇』,付之不闻不见,一概不睬。
守到近黑,先有人送进一把筷,一幢碗,按人分派。在后又送进几桶饭,几十碟『乳』腐,几十碗清汤。下两层先到的,哄然赶抢,杓儿、碗儿、筷儿一片声怪响,引得后来的,喉咙火冒,人人都跳下床。
却说船上的诸人,挥手禁住。众人不服,说:〃别人有饭吃,偏我们该饿的?〃下层人失笑道:〃新来后到,却也难怪,船上规矩,要开了船才有饭吃。此时是花钱买的,五钱银子一顿,天天现交。〃众人一听,便缩回头。等大众吃完,船上人走尽了,才聚集计议道:〃五钱一顿,一天就是一两银子。吃这一点子菜,太觉不值,我们合雇划子上岸吃去。〃下层人听说,又笑说道:〃你们都乖,偏我们就是呆子,肯花冤枉钱不成?可知道这张扶梯,一下不准再上,昼夜都有人看守,误走一步,尉迟恭钢鞭丢头直盖,已伤过二十多人,你们待从何处去雇划子?〃三层人一听,才断了上岸的心肠。
陈氏尤其悲苦,却出主意道:〃我们夫『妇』怕面食吃不惯,带三斗米来,又有洋炉,诸位如有带米的,何不凑齐了分起煮吃?同在一船,还分什么彼此呢?〃三层同来的,顿时你也掏出五升,我也掏出八升,你也取出一锅,我也取出一炉。
下层人见了眼红,说:〃我们来的匆匆,没想到这着,你们如有多余,情愿花钱分些自煮,省得受船上人的瘟气。三层人道:〃一总不到三担米,全船要吃一顿还不够哩。〃陈氏道:〃不是这样说。老话道,同船合命,况且都在难中,不怕一天煮几斗米的稀汤,一人一碗,不至饿死。只要将将就就,混到开船再说。只是这许多水那里去取?诸位可有法想?〃就有人接嘴道:〃茅房半边,有自来水龙头,待我去来。〃取只面盆朝天就走。陆续跟了十几人,大盆小碗,搬满一舱,七八只洋炉,同时发火,焰腾腾,光烁烁,耀眼晃目,渐渐水熟,粥香外溢。
大众正在流涎,却听梯上一片靴声,十几柄回光灯飞入舱中,头前两个黑奴,有人认得一是管厨,一是管舱,齐声吆喝道:〃船上第一禁的是火,你们谁起意做这事的?〃连问三声,没人答应。便有侍者把炉火吹熄,开玻璃窗,连锅抛入海中。
黑奴高举皮鞭,没头没脸,挨排打来,顿时舱中盈天沸地,一片哭声。
阿金钻进被窝,缩做一团,偷眼望其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忽地下床,抢上前喊道:〃是你老娘起的意,要打便打你老娘一人!〃黑奴揪住发髻,挥鞭待打,面前忽然无数喊声,都是:〃是我!是我!〃只觉两臂也被人揪住。灯光下又见陈氏盛怒之际,正如初日芙蓉,落霞秋树,越显得艳丽可人,把髻一松道:〃去罢!慢慢同你算帐!〃回身大步径自上梯。
大舱中,骤然黑到没丝亮光,原来天已晚了。陈氏正觉不能举步,却听阿金背后说道:〃几乎把我吓杀,你胆子忒大了!〃一手便携住袖子,『摸』到后壁,依旧上床睡定。大众叹息道:〃我们自不长进,才中了别人算计。如今进退不得,不知何日才能出头?〃陈氏悲悲切切,对着阿金道:〃初上船所见的还不过几个奴才,已是万分可恶,料想将来,决无好处,横竖不花钱也没饭吃,情愿饿死,倒是干净。〃阿金抖索索的道:〃你死了,我呢?万一洋人『逼』我退你的工钱,不是要我命么?〃陈氏道:〃你便同我死!这样受辱,还贪图些什么?〃阿金道:〃不好,不好。我同你无儿无女,就这样一死,不把祖宗香烟绝了么?不如耐心守到古巴,再作计较罢。〃从此阿金只随大众,一天也出二两买命的银子。到第六天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陆陆续续上了八九百人,上下四层,挤得没些空缝。阿金夫『妇』已并在一床。
第七天下午,忽见四个工头,同了二三百人进舱,贝仁、钱小鬼都在里面,转眼间不知何往,只听梯面上嘣然作响,响过后,骤然如在黑夜,伸手不能见指,对面只可听声。舱中四处同时发作道:〃我们是来玩的,怎也关在舱内?老钱,你同船上既是相熟,还带我们去罢。〃闹了半天,不听老钱答应,便又喊道:〃老贝!老戎!在那里?狄老二!万老三!在那里?
呵呀呀!倪老四!还是你心善些,不要给我们吃苦!〃任你喊破喉咙,只是叫天不应。汽管三鸣,轮声四沸,倒听得开船声息。一霎时,有倒地声,有撞壁声,有哭声,有劝声,大约舱面诸人,都被闹得一夜不曾合眼。
东方既白,勃来格带一个总工头,四个大工头,十几个黄黑水手,揭开舱板,同下大舱。那些人饥肠倦眼,正在朦胧,一闻响声,人人惊醒,忘命奔上,把工头揪住,拳脚交下,却吃饿的若,狂风大浪,船体偏斜,都觉立脚不稳。勃来格不问是非,在众中指出四十个小工头,同着水手,在梯半边小房内,搬出无数铁链,见两人锁一双,顷刻间全数锁住。
看贝仁时,倒地『乱』哼,戎阿大、万阿三脸似金纸,鲜血直冒,狄阿二、倪阿四模模糊糊,伤势都不轻,先令侍者送到医生处养伤,才带小工头逐层点名。此时各层,我挨你挤,但见人头攒动,人声嘈杂,实在无从查点。
勃来格想了一法,吩咐一张铺坐四人,等大众坐定,看还有无铺可坐的,又令着地靠边,顺着铺形,也是四人一排,坐在板上。分拨清楚,才见阿金那边三男夹着一女,此外有三女一男的,有两男两女的,『乱』嘈嘈的和哄,便把小工头一人一鞭,喝令挪开。阿金略一俄延,鞭影横飞,又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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