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听见楼梯上脚步匆忙,原来是黄老师的小女儿安霞闪了进来,并一把将我拉到画桌
一角:
“晦!刘墉,你好狠哪!你知道吗?Daddy为了和你作这本书,都累得生病了!”
“我看很好啊!”
“他每天都在吃药,你知道吗?他是那种身体不舒服,但绝不会讲的人,他就是这个个
性!嗅!我要上班了,拜拜!”居然一溜烟不见了。也不知道她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倒弄
得我不知怎么办好。所幸老师开了口:
“不要听她的,不过,你知道安娜(黄安霞的小名)也会画画吗?画得不错呢!”
我何止知道,安霞还跟我说过,虽然早有人找她开画展,但是老师严格叮瞩,除非自成
一家,否则不要展。由这句话可以知道黄老师对于画家树立自我风格的要求,也显示了他严
格的家教,和不希望子妇承父母荫庇的态度。正因此,他将自己最好的收藏捐给了故宫,还
对我说打算画一百张画,配上一百幅字,在90岁生日的前后,义卖捐给慈善事业。更令我
兴奋的消息是,他居然讲:“将来我的画,也会分送给学生,90岁了,东西都留在自己手
边,有什么意思!”
但是尽管已经90高龄,老师仍然无一日不创作,此刻,他已经开始抚纸磨墨。
老人对于用纸并不十分讲究,甚至那有潮点黑斑的,都照画不误。或许也是因为功夫深
厚,仿佛那能以“飞叶伤人,米粒打穴”的武林高手,随手俯拾都是武器;不同的纸张,到
他手上,也便能各用其长,遇到有斑点处,顺手皴上些山石树木,便全成为了画境的一部
分。至于带许多白点子的粗棉纸,在他的手中,更成为了描写雨景的最佳材料。当年我在师
大美术系做学生时,甚至看过老师用垫在画幅下,由于上面墨水渗漉而弄脏的纸来作画,据
说由于那些墨痕的牵制,反而更能打破形式,另创新意呢!
至于老人用墨,则通常需要极浓,甚至要磨到近于焦墨的地步,为了省力,他的案边摆
了一架磨墨机,只消按钮,便自有马达带动。不过近年磨墨机也少用了,上好的墨汁成为代
用品。尽管如此,墨汁在用前仍然要倾入砚中再磨一阵,求其浓,也为了使墨质更细。
当然磨墨另有一种功用,就是活动手腕,并著机会思考,淡淡的墨香,恰有那薰香的安
静效果。这时候最是重要,所以我也不敢出声,看老师抚着画纸,一面研究墨,一面沉思。
过去一个多星期、已经画了各种树木点叶,今天应该研究的是皴法,看他磨墨告一段
落,我也开始就位。那是在他画桌左后方的位置,高高的脚架上装着录影机,以便将老师的
一笔一划全部摄人镜头,再加以详细的分析。
“这一张画斧劈皴。”老人突然起身转后面的抽屉里,找出一个小本子,一页页地翻阅
起来。原来那是他的写生册,有铅笔、钢笔、原子笔、水墨写生,也有些工细的设色作品,
从纸张变黄的颜色看,应是极早以前的东西。他的手停在一页以水墨画成的岩石写生上:
“这就是斧劈皴的写生,可以做为参考,什么东西都要有写生的基础,才有生机,也才不落
俗套!”
仍然是以他最爱用的山马笔起手,老人先把整枝笔濡满淡墨,到舔笔的布上将笔吸干
些,再以笔尖到砚中蘸焦墨,又去白磁碟中轻舔。说时迟,那时快,竟然已经疾然落笔,正
是画幅的左下方。大侧锋快速地移动着,表现出岩石坚硬而光滑的块面。刚健的山马笔毛,
与棉纸的表面摩擦弹动,发出飒飒的音响,由于整枝笔先蘸过淡墨,所以从笔尖到笔腹呈现
出由浓而淡的色阶,既表达了丰富的墨韵,也现出凹凸的阴影变化。
“小时候跟季瑶屏先生学画的时候,以为许多皴法都是古人凭空造出来的,直到后来跟
梁寒操、孙哲先先生去桂林,又转往南京,再与高燕如先生北游十三陵,冒着零下的酷寒上
八达岭、居庸关,总算是开了眼界,看到不少奇岩怪石。尤其是后来跟着政府西迁四川的时
候,一路溯长江而上,船到广元一段,更是刀山剑树、悬岩峭壁,画上有的皴法,全都见到
了,才知道其实古人并非增长门造车,一树一石都是经过写生,有来由的。我现在所画的斧
劈皴法,就是表现嘉陵江上的景色。”
说着笔锋突然一变,转成浓墨中锋,在近景加上了横斜几棵松树,再隐隐约约地在较远
处的平台边上盖了房舍,又于对岸以不同角度的斧劈皴添了另一座临溪的山头,而后淡淡几
抹远滩,和更远处若岑而立的山峰。或是描写他在嘉陵江畔的回忆吧!
抗战期间,黄老师在重庆沙坪坝松林坡的中央大学任教,正临着嘉陵江,竟日可见白帆
点点、纤夫连连,相信那也正是他由“与古为徒”,到“以天为宗”的画风转变期。虽然是
在战时,但嘉陵江、峨眉山、剑门都被融入了黄老师的画中。而与张大千先生同游峨眉、与
张目寒及大千先生赴剑门,一路上或振笔作画、或横杖赋诗、或因雨因而狼狈、或人清流而
潜泳的往事,更是老人所津津乐道的:也可以由这些事上,看出两位大师的深交厚谊。
“这一张既然是教人画斧劈皴,就要表现得爽利,树也要以中锋表现,使那刚劲的用笔
能与皴法相配合,但要棉纸上画斧劈皴多少要差一点,马远、夏奎都阳用绢,才表现得有力
量。”
皴笔告一段落,正好有客人来,其实不是客,而是住在近邻的张颖穗夫人,也是老师的
干儿媳妇。张先生以前在屏东工作时,每逢周未都专诚赶来台北学画,下课后又立即赶回屏
东,这种勤学诚恳的态度,深得老师的喜爱,所以收为义子,至于张太太,则在搬到附近之
后每天一定来,成为老人家除了安霞这么个女儿之外,身边最亲近的人。
张太太并未直趋画桌,便与师母在门前的几上调理鸟食,那玩意还真吓人,都是一条条
用面包屑养的肉虫,只听得她们在议论伙食的分配方式,某鸟可得几虫,某食欲不振之类,
老师则拿起吹凤机将画吹千。
照我们的研究计划,每图都要分段完成,画好一个阶段,先行摄影制版、校色没有问题
之后,才画第二部分,所以现在只得将这嘉陵江畔的风景,先行摆下。由我去找出前几天完
成第一阶段的作品,来继续第二部份的工作。
这是张云海,山头以破笔的效擦,配合水晕墨彰的树木点叶,左边若屏而立的山巅,林
间略见一角飞檐,山谷则云腾气蒸,层叠如浪,有荡荡然千里之势。
“画云实在得力于台湾的风景,由于这儿的天气湿,日光又强,白天将山谷中的水气都
蒸发起来,慢慢向上腾升,到傍晚自然蔚为云海。而说到看云海,更得谢谢先总统,蒋公,
每次有深山旅游,常邀我同行,有一次去阿里山险峻处,蒋公特别送我一根手杖,还亲自试
了试,确定强度够,才交给我。那次在阿里山,他作了‘云海云山云面寺,道天道地道中
人。’我还特别配合着作了幅画,颇得他的欣赏。
我那年过70岁生日,蒋夫人画了幅云山耸翠,也是由先总统题的字,一直挂在客厅
里。”
说着,门铃响,接着进来一客人,居然正是蒋夫人的秘书,受命拿着夫人的画,来请黄
老师评赏。
画是立轴裱装,轻轻展开,浅色绞子问,嵌着一幅素雅的柳荫仕女,柳树间虽可见白云
堂的影响,那迎面梳着刘海的古装仕女,笔筒而蕴藉,既有中国传统画的优闲贞专,又具现
代女子的五官面貌,自成一家之法。
老师展画后就频频赞赏,秘书说夫人讲有什么毛病,一定请予指正,倒是包括我在内,
都觉得这自是蒋夫人创格,构图亦称精妙,实在没有他人可以置笔之处。耐不住秘书再三敦
促,黄老师只得用另外一张小纸条写了评语,秘书临行还表示待老师忙得告一段落:夫人想
请老师全家去玩,届时派专车来接。
在他们闲谈的时候,我顺手把放在一角的写生册拿过来翻阅,里面居然包括了从早期的
华山五峰、54年的碧潭,到68年的旧金山海岸速写,此外更有玫瑰、牡丹、荷花的勾勒,
对于花瓣、花叶的结构,都记录得甚是详细,可知老人对于体物、观物的用力之深。
尤其妙的,是在这许多写生之中,一家几幅堪称工笔的翎毛作品,颜色华丽的胡锦鸟、
黑黄相同,极稀有的织布鸟,全都敷了彩色。织布鸟旁更特别注明为何人所赠,以及“某年
某月归天”之语,所以图阅这本写生册,倒有些读数十年日记的感觉。只是不晓得黄老师的
写生本子那么多,为什么在同一本上,却容纳了前后这几十年的东西呢?
“不要浪费,发现有空的页子,就把它用掉!”老人一语点破。确实是,如师母所言,
老师不要说省纸了,连水都舍不得浪费。这使我想起前两日的一件事。那天下下午老师作
画,我在旁边忙着摄影发问,只觉得师母在画室另一头裁东西,约过了半个钟头,居然用橡
皮筋圈了一叠纸,放在老师的桌旁,说是可供打草稿。才知道原来那是由日历上切下来的,
印有广告宣传字样的365张小纸条,只是我在想,背面印着字,给老师这样的大师用,不是
太委屈了吗?
但是在另一方面,老人又非常慷慨,譬如他在44年获得教育部第一届中华文艺奖时,
将两万块奖金全部捐给师大艺术系做为奖学金、48年更举行师生画展,将所得15万元,悉
数捐赈中南部水灾,这一年来更将包括鞭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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